我在消毒水的氣味中醒來。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單，窗外是舊金山永遠散不去的霧。喉嚨里像塞了把沙子，我試著喊“小魚“，卻只發出嘶啞的氣音。

“她走了。“

床邊傳來生硬的英語。穿白大褂的洋人醫生收起聽診器，遞給我一封信。信封上是余小魚歪歪扭扭的字跡——三個月前，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

**“小山：**

**我跟著漕幫的船回上海了。**

**陸大人的鑰匙能打開道臺府西廂房的密匣，里面有你父親與李中堂的密信。如果是他害了周伯父，我會把證據帶回來給你。**

**別找我。這次換我保護你。**

**——小魚“**

信紙上有水漬暈開的痕跡，不知是海浪還是眼淚。我攥著信紙的手抖得厲害，醫生按住我的肩膀：“那位中國姑娘付了三個月診金。她說……如果你問起，就告訴你她去了'蝴蝶夫人'的故鄉。“

蝴蝶夫人？我茫然地看向窗外。霧中的舊金山港，一艘日本商船正緩緩駛離。

三周后，我瘸著腿回到周氏商行。柜臺上積了厚厚的灰，小魚常坐的位置擺著半本翻爛的《英語會話手冊》。我翻開扉頁，發現她歪歪扭扭地抄著雪萊的詩：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后面跟著她自己的注解：“小魚要和小山一起看春天。“

賬本里夾著張當票——她當掉了那支我送的鋼筆，換的錢正好是醫生說的診金數目。抽屜深處卻藏著更讓我心驚的東西：一沓剪報，全是清廷通緝維新黨的告示，每張都有陸遠的名字。

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陸遠穿著英國軍校制服，站在劍橋的草坪上。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致周小姐：愿有朝一日，能與你同游康河。——V.L.“**

我忽然想起在倫敦那年，確實收到過一封沒有署名的明信片。當時只當是哪個同學的惡作劇……

門鈴突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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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戴著寬檐帽，陰影遮住半張臉。但那只遞過名片的手——骨節分明，虎口有槍繭，小指戴著和田玉扳指——我死都不會認錯。

“陸遠？！“

他豎起食指抵在唇前，反手鎖上門才摘下帽子。右耳纏著繃帶，太陽穴到顴骨多了道猙獰的新傷，卻襯得那雙琥珀色眼睛更亮了。

“蜈蚣疤沒死。“他直接走到窗前拉緊窗簾，“李中堂派了第二批殺手，今晚會到唐人街。“

我抄起裁紙刀抵住他咽喉：“小魚呢？“

刀尖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她混進了日本領事館的使團，現在應該到長崎了。“見我還不松手，他苦笑著解開大衣——腰間纏著的繃帶滲著血，“這道傷口是她賞的。那丫頭現在比你還兇。“

原來那日墜海后，是余小魚把昏迷的陸遠拖上了礁石。她拿走了鑰匙，卻給他留了把匕首防身。

“為什么回來？“我收起刀，聲音發顫。

陸遠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發霉的桂花糕——我們逃亡那夜在蘇州碼頭分食過的。

“你說過，“他掰開糕點，露出藏在里面的微型膠卷，“等天下女子都能自由讀書那天，要請我吃一整盒。“

膠卷上是李中堂與洋人簽的密約，出賣鐵路權的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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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碼頭，咸腥的海風里混著火藥味。陸遠把我推進貨箱：“無論聽到什么，別出來。“

“你又要自作主張！“我揪住他衣領，“三年前炸漕船是這樣，現在又是——“

槍聲打斷了我的話。陸遠猛地壓著我蹲下，子彈擦著他肩膀打在鐵箱上，火花四濺。

“蜈蚣疤的弩箭喂了毒。“他喘著粗氣把我往船上推，“我撐不到天亮了……但你可以。“

遠處傳來余小魚的聲音！她穿著日本藝妓的和服，正引著一隊清兵往反方向跑。陸遠突然笑了：“那丫頭……居然真混進了使團。“

又一發子彈打中他的腿。我哭著拖他往船上爬，他卻掏出個銅哨塞給我：“吹響它……會有人帶你去見孫先生。“

“我不走！“

蜈蚣疤的獰笑從霧中逼近。陸遠突然吻住我，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然后他一把推開我，轉身沖向槍聲最密處。

“活下去……“這是他最后的話，“替我們看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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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哨響起時，整片海域突然亮如白晝。

十幾艘漁船從霧中現身，船頭站著拿魚叉的華工。余小魚趁機跳海游向我，和服下露出綁滿炸藥的腰封。

“鑰匙我拿到了！“她渾身濕透地爬上甲板，卻在看到我手中膠卷時愣住，“原來陸大人也……“

爆炸的火光中，我們緊緊相擁。余小魚顫抖的手撫過我臉上的淚：“小山，我學會寫詩了……“

她在我掌心一筆一劃地寫：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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