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暖陽和金絲眼鏡男的冰冷凝視,仿佛被厚厚的圖書館玻璃隔絕成了兩個世界。當謝陵川推著自行車,和依舊有些擔憂的顧琪在路口分別時,晚霞已經給城市的邊緣鍍上了一層疲憊的金紅色。那杯冰涼的檸檬茶早已喝完,殘留的酸澀感卻頑固地黏在舌根,如同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
騎回“青川花坊”所在的那條熟悉小巷,一種異樣的感覺讓他提前捏住了剎車。
一輛嶄新的寶馬三系,流暢的金屬漆面在夕陽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澤,突兀地停在花店門口,與周圍略顯陳舊的環境格格不入。車很干凈,干凈得像剛從4S店開出來。
謝陵川皺了皺眉,把自行車靠墻鎖好,推開掛著風鈴的玻璃門。店里彌漫著比平時更濃郁的混合花香。奶奶正麻利地用舊報紙包著一束素雅的康乃馨,嘴里絮叨著:“……這花新鮮,昨兒才到的,放水里能開好幾天。看媽媽好,看媽媽好……”
站在奶奶對面的,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身形瘦削,穿著洗得發白、甚至有些磨損的舊T恤和牛仔褲,腳上一雙帆布鞋邊緣已經開膠。這身打扮,與門口那輛嶄新的寶馬三系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
“謝謝。”年輕男人的聲音有些低沉沙啞,接過花束時,手指關節顯得格外突出。他付了錢,是幾張皺巴巴的現金。他低著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具體神情,但周身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沉重的哀傷,仿佛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山。他小心地抱著那束康乃馨,像抱著什么易碎的珍寶,轉身默默離開,背影在狹小的花店里顯得格外孤寂。
謝陵川側身讓開通道。就在那年輕男人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卻讓他渾身汗毛倒豎的熟悉感毫無預兆地掠過心頭!
不是容貌的熟悉,也不是氣味的熟悉。那是一種……質地?一種如同冰冷金屬、混雜著古老塵埃和淡淡血腥氣的、非人的質感!與他夢中那覆蓋全身的暗銅鎧甲的感覺……竟有幾分詭異的相似!雖然極其微弱,一閃而逝,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他的神經!
他猛地回頭,只看到那年輕男人抱著花束,拉開寶馬三系駕駛座的車門,動作有些僵硬地坐了進去。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嶄新的車子很快匯入街上的車流,消失在暮色里。
“陵川回來啦?發什么呆呢?”奶奶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怔忡。
“……沒什么。”謝陵川收回目光,壓下心頭的驚悸,強迫自己不去深究那轉瞬即逝的詭異感覺。也許是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草木皆兵了。他幫奶奶收拾了一下柜臺,便默默轉身上了樓。
小小的房間里,殘留著白天的陽光氣息,此刻卻顯得格外清冷。謝陵川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柔軟的床墊也無法承接他此刻沉重的身軀和更沉重的心緒。
補習班詭異的教室、鎏金豎瞳的冰冷凝視、撕裂頭顱的咒語、圖書館狂暴血腥的夢境、街道對面金絲眼鏡男無聲的宣告、還有剛才那個開著嶄新寶馬卻穿著破舊、懷抱康乃馨去看亡母、身上帶著詭異熟悉感的年輕人……
一幕幕畫面如同失控的走馬燈,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旋轉、撞擊!
但最終,所有的混亂、恐懼、不解,都被一股更原始、更尖銳的情緒狠狠刺穿——委屈和憤怒!
他想起了床頭柜抽屜最深處,那個生銹的鐵盒里珍藏的唯一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人穿著筆挺的襯衫,笑容溫和;女人依偎在他身邊,長發披肩,眉眼溫柔。那是他血緣上的父母。可除了這張泛黃的照片和每年準時打入卡里的冰冷數字,他們留給他的,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沒有溫暖的懷抱,沒有睡前故事,沒有家長會上的身影,沒有生病時的噓寒問暖,沒有……任何一點作為父母該有的存在感!他甚至只能從這張靜止的照片里,去努力拼湊、想象他們真實的模樣和聲音。
憑什么?!
憑什么生下他,卻像丟棄一件無足輕重的行李?
憑什么在他最需要父母的時候,他們永遠在為那個虛無縹緲的“震驚世界的大項目”忙碌?
憑什么別人的父母可以為了孩子的補習班費用斤斤計較、咬牙付出,而他的父母,卻連面都不露一次,只用那點冰冷的匯款來彰顯他們“活著”?
憑什么他今天遭遇了這么多詭異可怕的事情,內心充滿了恐懼和無助,卻連一個可以傾訴、可以尋求庇護的懷抱都沒有?!
一股滾燙的酸意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變得模糊。謝陵川猛地攥緊了身下的薄被,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滾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迅速洇濕了枕巾。他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有肩膀在無聲地劇烈聳動。那是一種積壓了十八年、深入骨髓的孤獨和委屈,在這一刻,被接二連三的詭異遭遇徹底引爆,化作了滾燙的、無助的淚水。
窗外,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將房間映照得半明半暗。元寶不知何時跳上了床,用它毛茸茸的腦袋輕輕蹭著謝陵川埋在枕頭里的臉,發出細微的“咕嚕”聲,帶著小心翼翼的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洶涌的情緒終于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只剩下疲憊和一種被掏空般的麻木。謝陵川坐起身,抹了一把臉上冰涼的淚痕,胸口還殘留著悶痛。他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著呼吸。
就在這時,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顯示著補習班的微信群消息。
王老師(啟航物理):同學們,下周課程正常進行,請大家提前預習電磁感應綜合應用部分,我們繼續攻堅!@全體成員
幾乎是同時,一條新的好友申請彈了出來。
王奕澤請求添加你為朋友
備注:謝陵川同學?我是王老師。
謝陵川猶豫了一下,點了通過。
王奕澤:[一個握拳加油的表情包]
王奕澤:謝同學,今天看你狀態不太好?是身體不舒服還是課程內容有難度?[一個關切的表情]
王奕澤:物理這玩意兒,有時候就是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就豁然開朗!有啥聽不懂的,一定要多問!別不好意思![一個呲牙笑的表情]
王奕澤:課堂上睡覺可不行啊,下次再被我抓到,可是要罰站講臺的哦![一個調皮的表情]
一連串熱情洋溢、充滿“正能量”的信息涌了進來。王奕澤的語氣,和他本人一樣,充滿了陽光健朗的親和力,仿佛一個真正關心學生、毫無城府的大哥哥。
謝陵川看著屏幕,手指在虛擬鍵盤上懸停片刻。他此刻內心一片混亂,對這個突然加他微信、表現得過分熱情的老師,本能地升起一絲警惕。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壓下翻騰的情緒,用最簡短的、符合他“人設”的方式回復。
謝陵川:嗯,知道了王老師。今天有點頭暈,下次不會了。
王奕澤:那就好!注意休息!有問題隨時微我![一個OK手勢]
對話結束。謝陵川下意識地點開了王奕澤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幾天前發的,定位在美國紐約時代廣場,配圖是燈火璀璨的街景和一張他戴著夸張墨鏡、咧嘴大笑的自拍,比著老土的剪刀手。配文:“大洋彼岸打個卡!資本主義的繁華也就那樣![狗頭]”
謝陵川沒什么興趣地往下劃拉。大多是些健身打卡、勵志雞湯、偶爾曬曬美食。直到他劃到一張明顯是大學時期的舊照片——一張穿著學士服的畢業合影。照片里的王奕澤年輕許多,笑容青澀但依舊充滿活力,站在一群同樣穿著學士服的同學中間。
謝陵川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照片上那一張張洋溢著青春喜悅的陌生臉龐。突然,他的手指猛地頓住!瞳孔驟然收縮!
在王奕澤身后幾排,一個相對靠邊的位置,站著一個穿著同樣學士服、面容英俊、氣質卻截然不同的男生。他嘴角帶著一絲溫和的微笑,眼神平靜地看著鏡頭。那張臉……那張臉!
是那個在詭異數學教室里,擁有鎏金豎瞳、書寫白金色符文、念出撕裂頭顱咒語的西裝男人!
雖然照片里的他更年輕,沒有戴金絲眼鏡,穿著普通的學士服,但那精致的五官輪廓、那溫和笑容下隱藏的、仿佛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和非人氣息……謝陵川絕不會認錯!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心臟再次不規律地狂跳起來!
王奕澤……那個陽光健碩、充滿親和力的物理老師……和他那個擁有非人力量的“同學”……他們是什么關系?僅僅是巧合的同學?還是……有著更深的、不為人知的關聯?這個看似普通的補習班……到底藏著什么?!
謝陵川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迷霧,充滿了致命的陷阱和未知的恐怖。他盯著那張畢業合影,照片下方標注著拍攝地點:
河南大學·201X屆物理學院畢業留念。
與此同時,在遠離城市喧囂、甚至遠離大陸架的某個深邃、未知的海域之下。
巨大的水壓足以將鋼鐵壓扁,絕對的黑暗籠罩著一切。然而,在這本應死寂的深淵中,卻詭異地矗立著一道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墻”。
一對中年男女正站在這堵無形的“墻”內。男人身材高大健碩,穿著一身簡潔利落的深色防水作戰服,肌肉線條在緊致的衣料下清晰可見,短發如鋼針般根根豎立,眼神銳利如鷹隼。女人容顏依舊姣好,帶著歲月沉淀的溫婉與堅韌,同樣穿著功能性極強的深色服裝,黑發簡單地束在腦后。
他們面前,是足以摧毀一切的海底暗流。洶涌的海水裹挾著萬噸之力,如同瘋狂的巨獸,咆哮著、翻滾著沖擊而來!但就在這足以撕裂潛艇的恐怖力量接觸到那道無形的“墻”時,卻如同撞上了宇宙中最堅硬的壁壘,瞬間被馴服、被瓦解,化作無數細碎的水流沿著無形的曲面滑開,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
水墻之外,是毀滅性的力量;水墻之內,卻是一片詭異的寧靜。
男人看著眼前咆哮的深海巨獸被輕易阻隔,目光投向身邊的女人,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切:“想家嗎?想孩子嗎?”
女人凝視著水墻外翻滾的黑暗,美麗的眼眸里瞬間涌起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和一絲痛楚,她微微側過頭,聲音有些發顫:“你這不是廢話嗎?我每天都在想……想陵川現在有多高了,是不是還那么安靜,有沒有交到好朋友,有沒有受委屈……想爸媽身體好不好,花店生意怎么樣……我甚至……”她的聲音哽了一下,“…甚至每天都在后悔,當年離開時,應該再多抱抱他,再親親他……”
“可是…”男人接過了她未說完的話,眼神變得無比凝重,如同淬火的鋼鐵,“…‘門’后的東西,不能出來。我們在這里多撐一天,他們在外面,就多安全一天。”
隨著他話音落下,兩人原本深邃的黑色眼瞳深處,驟然亮起兩點純粹到極致的、如同黑洞般吸納一切光線的幽暗光芒!這光芒并非外放,而是內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和力量感。隨著他們瞳孔的變化,那隔絕了狂暴海水的無形之墻,似乎變得更加凝實、更加堅不可摧!
女人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眼神也瞬間變得和男人一樣堅定銳利,瞳孔深處同樣燃起幽暗的黑芒。她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男人伸出手,在面前那看似空無一物的水墻上,做了一個“推”的動作。隨著他的動作,水墻表面無聲地蕩漾開一圈漣漪,一扇邊緣流淌著淡淡白金色光芒、造型古樸厚重的大門輪廓,緩緩在“墻”上浮現!
兩人對視一眼,沒有絲毫猶豫,并肩向前,輕輕推開了那扇仿佛連接著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門內,泄露出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強光。光芒瞬間吞沒了他們的身影。
就在他們身影完全沒入門內光芒的剎那,那扇白金色的大門無聲地合攏、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隔絕海水的無形之墻依舊穩固。
門外,狂暴的海水依舊徒勞地沖擊著壁壘,發出永恒的、沉悶的咆哮。仿佛剛才那對夫妻的出現和消失,只是這無盡深淵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
謝陵川躺在床上,手機屏幕早已暗了下去。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灑在地板上,映照出元寶蜷縮成一團的輪廓。
補習班的詭異、父母的缺席、寶馬男的熟悉感、王老師朋友圈的疑云……所有的線索如同一團混亂的毛線,糾纏在一起,找不到頭緒。
他閉上眼,黑暗中,那對深海之下無聲亮起的、純粹幽暗的黑色眼瞳,與今日所見的那雙鎏金豎瞳,交替浮現。
世界,在他十八歲的這一年,徹底撕碎了它溫情脈脈的偽裝,露出了其下冰冷、詭異、危機四伏的猙獰面目。而他體內,那股沉睡的、被稱為“神血”或“詛咒”的力量,似乎正在這重重迷霧和無聲的召喚下,緩緩蘇醒。
那只在夢中撕裂過怪物的、覆蓋著暗銅色鎧甲的利爪,仿佛在他意識的深處,無意識地、輕輕地……屈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