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課剩下的時間,謝陵川如同坐在一鍋溫吞的水里。王奕澤的聲音、黑板的板書、周圍同學的呼吸,都變得遙遠而模糊,被腦海中那對冰冷的鎏金豎瞳和白金符文的殘影擠壓得幾乎消失。身體的酸痛和頭腦的昏沉感并未完全散去,像一層粘稠的薄霧籠罩著他。下課鈴聲響起時,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收拾了東西。
走出那棟灰撲撲的舊辦公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汽車尾氣和淡淡花香(大概是附近綠化帶)的空氣,試圖驅散胸腔里的滯悶。世界恢復了它慣常的、嘈雜而有序的模樣。剛才的一切……是低血糖?是最近壓力太大產生的幻覺?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把那荒謬的畫面甩出去。
市圖書館就在幾條街外。當他推著自行車走到門口時,顧琪已經等在那里了,手里還拎著兩個塑料袋,里面透出誘人的飲品色澤。
“喏,給你的!”顧琪把一個袋子塞到他手里,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瞬間冰涼了他的指尖,“‘暴打檸檬綠’,無糖的!知道你肯定又要看那些磚頭厚的書,提神醒腦!”她自己則抱著一杯粉紅色的、堆滿奶蓋和珍珠的奶茶,“三大平臺打架,便宜得像不要錢!快喝快喝,壓壓驚,看你剛才臉白得跟紙似的。”
謝陵川握著那杯冰涼的檸檬茶,塑料杯外壁的水珠順著他修長的手指滑落。顧琪明亮的笑容和帶著點嗔怪的語氣,像一道暖流,暫時沖散了盤踞在心頭的陰霾。也許……真的是錯覺?是最近沒睡好?他插上吸管,用力吸了一口,酸澀冰涼的液體激得他精神微微一振。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比剛才清潤了些,“謝謝。”
圖書館里特有的、混合著紙張、油墨和灰塵的寧靜氣息包裹了他們。巨大的落地窗外,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灑下斑駁的光影。謝陵川熟門熟路地走到自然科學區,抽出一本厚重得能當磚頭的《地球物理百科圖鑒》,找了個靠窗、光線充足的位置坐下。顧琪則抱著一摞花花綠綠的《知音漫客》和幾本青春小說,在他對面坐下。
世界仿佛真的回到了它應有的軌道。書頁上的文字嚴謹、邏輯清晰,講述著板塊運動、地震波傳播、磁場生成……一切都遵循著可觀測、可驗證的物理定律。謝陵川強迫自己沉入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壯麗的地質現象描述中,試圖用理性的壁壘加固被那詭異經歷動搖的認知。指尖劃過書頁粗糙的紋理,發出沙沙的輕響,這熟悉的聲音帶給他一種奇異的安定感。
顧琪看一會兒漫畫,就忍不住抬頭瞄他一眼,或者用筆帽輕輕戳戳他攤開的書頁。
“喂,大學霸,”她壓低聲音,眼睛彎成月牙,“看到第幾頁了?這本‘磚頭’能砸死人吧?”
“你看這個角色,像不像我們班那個總愛打小報告的?”
“哎呀,這段太甜了!你要不要看看?”
她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鳥,試圖用各種話題把謝陵川從那個由公式和巖石構成的世界里拉出來一點。
謝陵川大多數時候只是抬抬眼皮,或者“嗯”、“哦”地應一聲,視線很快又落回書頁上。但顧琪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慰藉,讓他緊繃的神經得以緩緩松弛。那杯冰涼的檸檬茶也發揮了作用,酸澀的口感刺激著味蕾,似乎也驅散了一些殘留的不適感。
就在謝陵川剛翻過一頁講述地核磁流體動力學(這章節艱深得讓他也微微蹙眉)時,一只小巧的白色藍牙耳機突然被推到了他攤開的書頁上。
“喏,分你一只。”顧琪晃了晃自己耳朵上另一只,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沒,霉霉新專輯的封面,“聽聽,我最近超愛這首!‘搖滾版霉霉’,超帶感!”
謝陵川的目光從復雜的地核模型示意圖上移開,落在眼前那只白色的小東西上。他其實更習慣絕對的安靜,或者小米蘇7那種結構嚴謹的古典樂。搖滾?似乎太喧鬧了。但看著顧琪亮晶晶、充滿分享欲的眼神,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地拿起耳機,動作有些生疏地塞進自己的右耳。
瞬間,強勁的鼓點和失真吉他的轟鳴如同電流般灌入耳膜!霉霉那辨識度極高的嗓音在激烈的編曲中穿梭,帶著一種不同于往日的撕裂感和爆發力。歌詞也并非他熟悉的婉約古風:
“神在遠古的黃昏潑灑下熔金/賜福于勇者,刻下不滅的烙印/以血為誓,以骨為矛,守望黎明/驅散洪水,撕裂猛獸的陰影…”
“…可榮光在血脈里漸漸冷冰/被遺忘的恩賜,成了詛咒的姓名/一代代稀釋,沉睡在基因的深井/命運它織網,總在無聲處收緊/無人能逃開這既定的路徑!”
激昂的旋律和充滿宿命感的歌詞,像一柄重錘,狠狠敲擊在謝陵川剛剛平復不久的心湖上!“神血”、“詛咒”、“血脈稀釋”、“命運之網”……這些詞語帶著詭異的共鳴,與他不久前在補習班那個詭異教室里感受到的古老、威嚴和恐懼感隱隱呼應!他握著書頁的手指猛地收緊,指尖微微發白。
圖書館的寧靜,窗外溫暖的陽光,對面顧琪沉浸在音樂和漫畫中的恬靜側臉……這一切溫馨日常的圖景,仿佛被耳機里狂暴的音樂和歌詞瞬間撕裂!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混亂再次涌上心頭。那杯檸檬茶帶來的清醒感消失了,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困倦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他試圖集中精神去看書上的文字,但那些關于地核、磁場的描述在眼前扭曲、模糊,仿佛變成了流動的白金色符文。
重金屬的嘶吼在耳邊持續轟炸,鼓點如同他失控的心跳。眼前的景象徹底旋轉、模糊、溶解……
不再是圖書館靠窗的座位。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鋼針,狠狠抽打在臉上、身上,帶著刺骨的寒意。腳下是濕滑、骯臟的水泥地,混合著腐爛垃圾和鐵銹的氣味。他站在一條狹窄、破敗、仿佛被城市遺忘的后巷深處,兩邊是高聳、斑駁、滴著污水的墻壁。
更讓他驚駭的是他自己!
他的視野似乎帶上了一層淡淡的、暗銅色的濾鏡。低頭看去,他的雙手……不,那已經不是人類的手!覆蓋著一層冰冷、厚重、布滿奇異凹痕和凸起的暗銅色金屬!十指末端延伸出尖銳、彎曲、如同鋼鐵猛獸般的利爪!雨水沖刷在爪尖,濺起細小的水花。
一股原始的、狂暴的、充滿破壞欲的力量感充斥著他的四肢百骸!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仿佛熔巖在奔流!喉嚨里壓抑著想要撕碎一切的咆哮!
巷子深處,陰影蠕動。幾個扭曲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它們有著類人的輪廓,但肢體比例怪異,皮膚呈現出令人作嘔的灰敗或暗綠色,關節反轉,獠牙外露,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貪婪、饑餓的黃光!它們低吼著,粘稠的口涎混著雨水滴落。
怪物!
無需思考,殺戮的本能瞬間主宰了謝陵川的意識!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覆蓋著暗銅利爪的雙足猛蹬濕滑的地面,如同出膛的炮彈般撞入怪物群中!
“嗤啦——!”
利爪輕易地撕裂了最前面一只怪物的胸膛,暗綠色的粘稠液體和破碎的內臟噴濺而出,染紅了冰冷的雨水和斑駁的墻壁!腥臭的氣味瞬間彌漫!
戰斗!純粹的、野蠻的、以命相搏的戰斗!
利爪揮舞,帶起凄厲的風聲和血肉撕裂的悶響。怪物的利齒和尖爪也在他身上留下灼熱的痛楚,但暗銅色的甲胄(他此刻才意識到身體似乎也被同樣材質覆蓋)提供了驚人的防護,只留下淺淺的白痕和劇烈的震蕩。雨聲、怪物的嘶吼、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臟的狂跳、利爪撕開皮肉的觸感……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到極致,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狂暴交響曲!
他的表情最初是猙獰的,帶著被侵犯領地的狂怒和殺戮的快意。但漸漸地,隨著一只又一只怪物在他爪下化作破碎的殘骸,隨著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掉濺在臉上的污血,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冷靜如同沉入水底的石頭,緩緩浮上心頭。那是一種剝離了恐懼、憤怒等多余情緒,只剩下純粹戰斗計算和高效殺戮的絕對理智。他的動作變得更加精準、致命,每一次爪擊都直指要害,每一次閃避都恰到好處。暗銅色的身影在雨幕和怪物群中穿梭,如同死神揮舞著冰冷的鐮刀。
雨水順著暗銅色的面甲(他感覺臉上似乎也有覆蓋物)流淌,眼前的血色世界在冰冷的意志下,變得異常清晰。
“謝陵川!謝陵川!醒醒!”
肩膀被輕輕推搡著,焦急的呼喚穿透了震耳欲聾的雨聲和廝殺聲。
謝陵川猛地驚醒!
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狂跳不止!渾身肌肉緊繃,仿佛還維持著搏斗的姿態。他下意識地抬手,看到的卻是自己干凈、修長、屬于人類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沒有暗銅鎧甲,沒有鋼鐵利爪,只有圖書館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在他手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右耳的藍牙耳機里,許嵩那首搖滾歌曲的尾奏正激烈地收尾,重金屬的余音還在耳道里嗡嗡作響。
對面,顧琪一臉擔憂地看著他,秀氣的眉毛擰在一起:“你怎么回事啊?最近怎么這么能睡?物理課上睡,看書聽著歌也能睡著?還睡得這么沉,推你好幾下才醒!”她指了指他面前攤開的《地球物理百科圖鑒》,厚重的書頁上,還殘留著他指尖無意識用力壓出的淺淺凹痕。
謝陵川急促地喘息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夢境中的每一個細節——冰冷的雨水、撕裂血肉的觸感、怪物的腥臭、還有最后那種冰冷的殺戮意志——都清晰得可怕,遠比那個補習班的記憶更加真實、更具沖擊力!那暗銅色的利爪劃過怪物軀體的感覺,甚至殘留在他的神經末梢!
“我……”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他一把扯下右耳的耳機,仿佛那里面還在播放著召喚怪物的咒語。搖滾樂的喧囂戛然而止,圖書館的寧靜重新包裹了他,卻再也無法帶來絲毫安全感。
“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顧琪伸手想探探他的額頭。
謝陵川下意識地微微偏頭躲開了。他需要空間,需要冷靜。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沒……沒事。可能……昨晚沒睡好。”這個借口蒼白得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抬起頭,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窗外,試圖用圖書館外熟悉的街道景象來驅散腦海中那血腥的后巷。
就在他視線投向圖書館對面街道的瞬間,他的動作和呼吸,都猛地停滯了!
在街道對面,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站著一個身影。
那人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深色風衣,身形挺拔。他微微仰著頭,視線似乎正穿透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精準地落在他們這個角落——落在驚魂未定、臉色蒼白的謝陵川身上。
距離有些遠,謝陵川看不清對方完整的五官。但午后明亮的陽光,清晰地映照出那人鼻梁上架著的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在陽光下反射出兩點冰冷的、銳利的光芒。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謝陵川的注視。他并沒有移開目光,嘴角反而緩緩向上勾起一個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王奕澤式的親和陽光,只有一種洞悉一切、帶著玩味和……期待的冰冷。
無聲的唇形,隔著喧囂的街道和厚厚的玻璃,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清晰地烙印在謝陵川的視網膜上:
“遠古就擁有的血液……”
“…也在這個時代,綻開吧。”
寒意,比夢境中的雨水更加刺骨,瞬間凍結了謝陵川的血液!他握著檸檬茶的手指冰涼僵硬,杯中剩余的冰塊仿佛直接沉入了他的心臟深處。
幻覺?巧合?
那金絲眼鏡的寒光,那無聲的唇語,如同命運冰冷的宣告,將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和僥幸,徹底擊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