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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龍涎香馥郁的氣息在暖閣中繚繞,濃郁得近乎凝固,如一層看不見的厚重紗幕,沉甸甸壓在郭頤周身。他斜倚在寬大的龍床上,身下是層層疊疊、觸感冰涼滑膩的蘇繡錦被,像一條盤踞的、帶著體溫的龍。宿醉的余威仍在腦中嗡嗡作響,鈍痛如一把未開刃的刀,一下下切割著他的太陽穴。他艱難地撐開眼皮,目光穿過暖閣半開的雕花長窗,投向殿外。

天光尚淺,是那種黎明前最深的墨藍,正被一絲執拗的魚肚白從東邊悄然侵蝕。宮燈徹夜未熄,在漸亮的天光下顯得疲憊而多余,昏黃的光暈在廊柱間投下細長搖曳的鬼影。值夜的太監宮女們垂手侍立,身影在光影邊緣模糊不清,如同紙扎的人偶,紋絲不動,呼吸都刻意壓得低微,仿佛生怕驚擾了這華麗牢籠里的猛獸——或者說,驚擾了這猛獸難得的、沉溺于自我滿足的迷夢。

郭頤喉嚨里滾過一聲含混的咕噥,帶著濃重的鼻音。立刻,一個身影無聲地滑到榻前,動作輕靈得如同鬼魅。是司寢的女官,雙手穩穩地捧著一個溫潤的白玉杯盞,里面是溫度正好的醒酒湯。湯色清亮,幾片碧綠的薄荷葉浮沉其間,散發出提神的微辛氣息。她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姿態恭謹卑微到了泥土里,卻又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近乎機械的完美。

他伸手接過玉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湯水滑入喉嚨,那絲清涼似乎短暫地驅散了顱內的混沌,帶來片刻虛假的清明。然而,更深的疲倦和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隨即如潮水般涌上,將他重新包裹。他懶洋洋地放下杯子,身體向后靠去,陷在柔軟的靠枕里,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暖閣內奢華到極致的陳設。描金繪彩的梁柱,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風,角落博古架上那些他叫不出名字、卻無不價值連城的珍寶……每一件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兩個字:權力。

這念頭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湖深處漾開一圈圈貪婪的漣漪。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蓋在身上的明黃龍袍袖口。那上面用金線盤繞出繁復的云龍紋,觸手微涼,卻又仿佛帶著某種灼熱的生命力。指尖劃過那細密堅韌的金線,一種細微的、近乎顫栗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是啊,這就是權力的肌理,冰冷而華貴,足以讓任何觸摸它的人靈魂戰栗。他終于明白了,為何歷史上那些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會如此輕易地迷失。郭頤,那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那個曾對帝王權術嗤之以鼻的普通人,此刻竟清晰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認同感——認同這皇權的無上誘惑。它令人窒息,卻又令人甘之如飴。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清醒的玩家,如今才悚然驚覺,自己早已是這盤巨大棋局中最癡迷的囚徒。

“陛下,”一個極輕柔、帶著恰到好處媚意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如同羽毛搔過耳廓,“今日早朝……”

郭頤甚至懶得抬眼去看是誰在說話。他揮了揮手,動作隨意得像驅趕一只蒼蠅。“免了。”聲音帶著宿醉的沙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慵懶,“朕乏得很。叫他們……有事奏折遞進來便是。”

帳外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應諾:“是。”隨即是輕悄退下的腳步聲。

暖閣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更漏滴答,一聲聲敲打著時間的流逝。郭頤閉上眼,試圖再次沉入那片混沌舒適的黑暗。然而,就在意識即將模糊的邊界,一絲微弱卻異常尖銳的雜音穿透了這片奢靡的寧靜。是某種金屬碰撞的輕響,并非殿內之物,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卻又固執地鉆進耳中。那聲音極細微,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他剛剛營造起的安逸泡沫。他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困倦壓下。幻覺罷?他翻了個身,將錦被拉高了些,將那擾人的聲音徹底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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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高懸,將御花園里的奇花異草曬得有些蔫頭耷腦。空氣里蒸騰著濃郁的花香和泥土氣息,混合著遠處亭閣里飄來的絲竹靡靡之音,構成一種令人昏昏欲醉的甜膩氛圍。

郭頤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頭頂是巨大的黃羅傘蓋,遮擋了正午刺目的陽光。他面色微紅,顯是飲了不少酒,眼神帶著一種饜足后的迷離。身邊環伺著幾個姿容絕代、身著薄紗宮裝的妃嬪,有的為他輕輕打著扇,帶來絲絲涼風;有的纖纖玉指拈起水晶盤里剝好的荔枝,小心翼翼地送入他口中;還有一個正跪坐在他腿邊,用一雙柔弱無骨的手力道適中地為他捶著腿。她們笑語盈盈,眼波流轉間盡是刻意的討好與嫵媚。

軟榻前方,一片修剪得極為平整的草地上,鋪開了一幅巨大的棋盤。然而,那黑白棋子并非玉雕石刻,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數十名身著黑色或白色粗布短打的年輕內侍,面無表情地跪伏在巨大的格子線交叉點上,一動不動,如同真正的棋子。他們的頭顱深深垂下,只能看到一片烏黑的發頂,在烈日下泛著油光。

“陛下請看,”一個穿著簇新緋紅官袍、面白無須的中年官員躬著身,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正是新近得寵的御史中丞陳瑛。他指著棋盤上的一處,聲音刻意拔高,帶著夸張的興奮,“臣這一手‘沖斷’,看似兇險,實則暗藏殺機!只要陛下這枚‘天元’之‘子’輕輕一動……”他指了指棋盤中央一個穿著特別顯眼白色短打、身軀微微顫抖的小內侍,“便可直搗黃龍,將臣這看似龐大的黑子勢力一舉腰斬!妙啊,實在是妙!陛下棋力通神,臣拍馬難及!”

周圍的幾個官員立刻爆發出應和的笑聲和贊嘆聲,爭先恐后地附和著陳瑛的奉承。

“陳大人所言極是!陛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此等微末棋戲,不過是牛刀小試罷了!”

“觀陛下落子,當真如觀兵圣演武,氣象萬千,令臣等茅塞頓開啊!”

“陛下圣心燭照,區區棋局,盡在掌握之中!”

郭頤瞇著眼,看著草地上那些如同螻蟻般跪伏的人形棋子,聽著耳畔潮水般涌來的諂媚之詞。一股難以言喻的掌控感混合著酒精帶來的微醺,在他胸腹間膨脹、灼燒。他喜歡這種感覺,喜歡這種凌駕于眾生之上、隨意撥弄他人命運的權力快感。這感覺如此真實,如此強烈,遠比記憶中那些隔著屏幕的虛擬游戲刺激千萬倍。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懶洋洋地伸出手指,隨意地指向棋盤邊緣一個位置:“那…挪到那兒去。”

陳瑛立刻如同得了圣旨,尖著嗓子高喊:“聽見沒有?陛下有旨!坎位三三,白子進三!”聲音尖利,刺破了花園的慵懶空氣。

兩個膀大腰圓的侍衛立刻大步上前,走到郭頤所指位置附近的一個白子內侍身邊。那是個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身體單薄得像根蘆葦。侍衛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瘦弱的胳膊,將他像拎小雞一樣粗暴地拽了起來。少年猝不及防,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嗚咽,身體被拖拽著踉踉蹌蹌地挪向新的位置。粗糙的布鞋在草地上摩擦出刺耳的沙沙聲,他的膝蓋在移動中重重磕在堅硬的地磚邊緣,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少年臉色瞬間煞白,痛楚扭曲了他的面容,大顆的汗珠從額角滾落,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硬是將后續的痛呼咽了回去,只余下急促壓抑的抽氣聲。

郭頤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那少年痛苦的臉,如同掃過棋盤上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那張年輕面孔上瞬間閃過的、因劇痛而扭曲的表情,并未在他眼中激起半分漣漪。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身邊一位妃嬪遞到唇邊的、蘸了蜜汁的冰鎮雪梨片所吸引。那冰涼的甜蜜觸感,瞬間蓋過了草地上微不足道的痛苦聲響。

周圍的奉承聲浪再次高漲起來,贊美著陛下“落子如神”、“氣度恢弘”。郭頤舒適地咀嚼著雪梨,感受著那沁人心脾的涼意滑入喉嚨,驅散了午后的燥熱。掌控的快意與感官的享受交織在一起,將他更深地推向這權力之巔的溫柔陷阱。他微微仰頭,讓妃嬪用沾了香露的冰絲帕子輕輕擦拭他的額角,喉間發出一聲滿足的低嘆。

就在這片浮華喧囂達到頂峰之際,一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如同冰河裂開的第一道縫隙,突兀而冰冷地切了進來。

“陛下!”

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沉凝力量,仿佛帶著千鈞之重,瞬間壓過了園中所有的絲竹與諂媚。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

郭頤不悅地皺了皺眉,循聲望去。

只見方孝孺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儒衫,挺直了脊梁,站在離軟榻數丈遠的石徑上。陽光落在他身上,那身寒酸的舊袍與周圍金碧輝煌、衣香鬢影的環境格格不入,像一塊投入錦繡堆里的頑石。他的面容清癯而嚴肅,此刻更是緊繃如鐵,深陷的眼窩里,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劍,直直刺向軟榻之上的郭頤。那眼神里沒有畏懼,沒有諂媚,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和深不見底的悲涼。

他無視了周圍瞬間變得死寂的空氣,無視了陳瑛等人投來的、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陰冷目光,向前踏了一步,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陛下可還記得,那夜奉天殿前,對著太祖畫像立下的誓言?可還記得,您初登大寶時,對臣等所言‘必以天下蒼生為念’?可還記得,那燕逆兵臨城下之時,您與將士同食同寢,衣不解甲,誓言守土安民?”

方孝孺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一種金石相擊般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回蕩在驟然寂靜下來的御花園中。他每問一句,那如同寒冰利劍般的目光便更深一分地刺向郭頤。周圍的妃嬪們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下意識地蜷縮著身體,避開那目光的鋒芒。陳瑛等人臉色鐵青,眼中兇光閃爍,卻又礙于郭頤在場,不敢發作。

“夠了!”郭頤猛地坐直了身體,宿醉的昏沉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暴怒驅散。方孝孺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他此刻只想沉醉的迷夢里,粗暴地撕開他刻意回避的過去。那些記憶——初來時的惶恐、面對朱棣鐵蹄時的絕望掙扎、奉天殿前立誓時的熱血……此刻都化為尖利的碎片,刺得他惱羞成怒。“方卿!”他厲聲喝道,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朕今日設宴與群臣同樂,休得在此掃興!莫要以為你是老臣,便可倚老賣老,妄議君上!”

“同樂?”方孝孺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那笑容比哭更難看。他環視四周,目光掃過草地上那些如履薄冰、汗流浹背的“人棋”,掃過那些戰戰兢兢、強顏歡笑的妃嬪,掃過陳瑛等一眾面色陰晴不定的佞臣,最后,那冰寒刺骨的目光再次釘回郭頤臉上,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悲愴與決絕。

“陛下,您看看這園中!”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看看這些被您視作玩物的內侍!看看這些被您圈養的金絲雀!看看這些圍著您搖尾乞憐的豺狼!這,就是您要的‘樂’嗎?”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郭頤,“您沉迷于此道,與那暴桀、昏紂何異?您可知,這宮墻之外,多少百姓因戰亂而流離失所,嗷嗷待哺?您可知,那燕逆雖敗,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黨羽尚在暗流涌動?您可知——”

“住口!”郭頤徹底被激怒了,他霍然站起,帶翻了旁邊小幾上的果盤。晶瑩的水晶葡萄和金黃的蜜瓜滾落一地,在光潔的石磚上碎裂開來,汁液橫流。他臉色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跳,指著方孝孺,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反了!反了!方孝孺!你竟敢如此辱罵于朕!來人!給朕把這個狂悖之徒拖下去!打入詔獄!嚴加看管!朕……朕不想再看到他這張臉!立刻!”

幾名如狼似虎的侍衛早已按捺不住,聞令立刻撲了上去,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扣住方孝孺瘦削的臂膀。方孝孺并未掙扎,任由他們粗暴地拖拽著自己向后退去。他布滿血絲的雙眼,依舊死死盯著暴怒中的郭頤,那眼神里燃燒著最后一絲火焰,不是乞求,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絕望,如同看著一具早已腐朽的尸體。在侍衛將他拖離石徑,身影即將消失在花樹叢中的最后一刻,他用盡全身力氣,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卻清晰地傳入郭頤耳中:

“陛下!您早已不是那個郭頤了!您……不過是這龍椅上,一具被皇權蛀空的傀儡!可悲!可嘆啊——!”

那最后一聲帶著血淚的控訴,如同垂死的哀鳴,在花木扶疏間久久回蕩,最終被園中死一般的寂靜徹底吞沒。

郭頤胸口劇烈起伏,方孝孺那穿透靈魂的目光和最后的詛咒,像冰冷的毒蛇鉆進他的耳朵,纏繞在他的心臟上。那目光中的絕望和洞悉,刺破了他用美酒、美色和阿諛精心構筑的幻夢堡壘,露出底下腐朽發黑的基石。一股莫名的寒意,混合著被戳穿偽裝的羞惱,瞬間沖淡了酒精帶來的暖意,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混賬!拖走!快拖走!”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著,聲音因為那絲難以言喻的心虛而顯得色厲內荏。他煩躁地一把推開身邊試圖安撫他的妃嬪,那柔媚的身體撞在榻沿,發出一聲痛呼。

陳瑛眼珠一轉,立刻捕捉到皇帝此刻急需轉移注意力的暴怒和空虛。他弓著腰,臉上堆砌出十二分的諂媚,湊上前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誘惑:“陛下息怒,何苦為那等冥頑不靈、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朽氣壞了龍體?臣……臣近日覓得一尤物,乃西域胡商萬里迢迢獻上,其舞姿之曼妙,容顏之絕世,實乃人間罕見。此刻……正在漱玉軒中靜候陛下垂青呢。”

“西域……尤物?”郭頤喘著粗氣,重復著這幾個字。方孝孺那如同詛咒般的“傀儡”二字還在腦中嗡嗡作響,他迫切需要某種更強烈的刺激來淹沒它,來證明自己依舊是這無上權力的主宰。陳瑛適時遞上的“解藥”,立刻點燃了他眼中殘存的、被怒火燒灼的欲望。他眼中閃過一絲混雜著暴戾與貪婪的光,猛地一揮手,“擺駕漱玉軒!朕倒要看看,是何等的絕色!”

“陛下圣明!”陳瑛眼中掠過一絲得計的精光,腰彎得更低了。

皇帝的儀仗在一種異樣的、帶著劫后余生般慶幸的沉默中再次移動。沉重的腳步聲踏過碎裂的瓜果,留下狼藉的汁液印痕。那些充當棋子的內侍們依舊跪伏在草地上,在烈日下如同凝固的雕塑,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方才那場短暫而激烈的風暴,似乎只是掠過他們頭頂的一片烏云,未曾留下絲毫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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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宮燈次第亮起,將宏偉的殿宇樓閣勾勒出重重疊疊的陰影。白日里的喧囂與憤怒,似乎都被這沉沉的夜色暫時覆蓋、稀釋。

漱玉軒內,卻是另一番天地。巨大的銅獸香爐吞吐著濃烈到近乎甜膩的異域熏香,煙霧繚繞,模糊了視線。急促的羯鼓聲如同密集的雨點,敲打在人的心弦上。場地中央,一個身姿妖嬈得如同水蛇般的胡姬正在旋轉。她赤著雙足,腳踝上系著細密的金鈴,隨著每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扭腰、擺胯、急速旋轉,金鈴發出清脆又急促的碎響,與鼓點交織成一片令人血脈賁張的魔音。薄如蟬翼的輕紗下,蜜色的肌膚若隱若現,眼波流轉間帶著野性的挑逗。

郭頤半躺在鋪著厚厚絨毯的矮榻上,一手撐著額頭,另一只手里握著金杯。琥珀色的美酒在杯中晃蕩,映照著軒內搖曳的燈火和他迷離的眼神。他已經喝了很多,試圖用這更強烈的感官刺激去沖刷白日里方孝孺留下的刻痕。胡姬的舞姿確實勾魂攝魄,那濃郁的異香和鼓點也確實令人暈眩。然而,方孝孺那雙絕望而清醒的眼睛,卻如同鬼魅般,總在不經意間從繚繞的煙霧深處浮現出來,冰冷地注視著他。

“……不過是這龍椅上,一具被皇權蛀空的傀儡……”

那聲音,帶著血淚的控訴,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清晰得可怕。郭頤煩躁地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帶來短暫的麻痹感,卻無法驅散心底那絲不斷蔓延的寒意和空洞。他猛地將金杯摜在旁邊的矮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了漱玉軒內殿,打破了這迷醉的氛圍。來人是一個品階不高的太監,臉色慘白如紙,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仿佛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他撲倒在離郭頤榻前不遠的地方,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撕裂:

“陛下!不好了!方……方大人他……他……”

郭頤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和太監凄厲的聲音驚得酒醒了一半,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坐直身體,厲聲喝問:“方孝孺?他怎么了?!不是讓你們押入詔獄嚴加看管嗎?!”

那太監抖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涕淚橫流,手指顫抖地指向殿外宮門的方向:“他……他抱了一堆柴火……在……在承天門外……澆……澆了油……點……點著了!他……他自己……坐進去了!火……火好大!攔……攔不住啊陛下!”

“什么?!”郭頤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了。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矮榻,上面的果盤酒壺稀里嘩啦摔了一地。他踉蹌著沖出漱玉軒,甚至顧不得穿鞋。

夜風帶著初秋的涼意撲面而來,瞬間吹散了漱玉軒內那令人窒息的甜膩熏香。然而,另一種更濃烈、更焦灼的氣味卻霸道地鉆入鼻腔——那是木頭、油脂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燃燒發出的氣味,刺鼻,帶著不祥的焦糊感。

他赤著腳,跌跌撞撞地跑過冰冷的宮道石階,向著承天門的方向沖去。越靠近,那焦糊味越濃烈,空氣也越加灼熱。轉過一道高大的宮墻,眼前豁然開朗,也豁然驚心!

承天門外那片巨大的、象征皇權威嚴的廣場上,此刻已被一片熊熊烈火映照得亮如白晝!火光沖天而起,扭曲著舔舐漆黑的夜空,將四周巍峨的宮墻和門樓都染上了一層跳動的、妖異的橘紅色。

火焰的中心,隱約可見一個枯瘦的身影。他端坐著,如同入定的老僧,正是方孝孺!他的身體已經被烈火吞沒大半,那身破舊的儒袍在火焰中迅速化為飛灰,露出焦黑的肢體。然而,在烈焰完全吞噬他的頭顱之前,郭頤清晰地看到了那張臉。

沒有痛苦。沒有掙扎。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那雙曾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虛無。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熊熊烈火,穿透了奔涌而來的侍衛和驚慌失措的人群,穿透了空間的距離,精準地、死死地釘在了郭頤的臉上!

那目光,如同來自地獄的審判,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看透一切的了然與徹底的失望。沒有詛咒,沒有控訴,只有一種宣告終結的、絕對的否定。仿佛在說:看吧,這就是你選擇的道路盡頭的樣子。你,連同這烈火,連同這腐朽的宮殿,終將化為灰燼。

郭頤被這道目光釘在了原地,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疼痛和窒息般的恐懼。周圍的喧囂——侍衛們徒勞的撲救呼喊聲,水桶撞擊聲,宮人驚恐的尖叫——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不清。整個世界,只剩下那烈火中平靜注視著他的眼睛,還有那越來越濃烈、仿佛要滲入骨髓的皮肉焦糊的氣味。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內廷傳遞服飾的小太監,手中緊緊攥著一份邊緣被汗水浸得有些發皺的密奏封函,臉色比紙還白,跌跌撞撞地分開慌亂的人群,撲到了郭頤腳邊。他顯然被眼前煉獄般的景象嚇破了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陛……陛下!八……八百里加急!海……海外密報!燕逆……燕逆朱棣!在……在舊港宣慰司現身!據……據可靠線報……他……他正暗中收攏殘部,勾結南洋諸藩……甚至……甚至聯絡上了東瀛的倭寇浪人!意欲……意欲卷土重來啊陛下!情勢……萬分危急!”

小太監的聲音尖銳而急促,帶著哭腔,在烈火燃燒的噼啪爆響和人群的嘈雜聲中,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

郭頤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朱棣”二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入他混亂的腦海。那個被他擊敗、狼狽逃亡的身影,那柄曾經懸在他頭頂的利劍……卷土重來?南洋?倭寇?這些詞句組合在一起,足以讓任何一個清醒的帝王瞬間汗毛倒豎。

然而,也僅僅是一瞬。那烈火中方孝孺虛無平靜的目光,仿佛擁有某種詭異的魔力,瞬間抽干了他心中剛剛因驚報而升騰起的、那點本能的危機感和寒意。那目光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映照出的不是即將到來的兵戈威脅,而是他自己靈魂深處那早已被酒色和權力浸泡得麻木腐朽的內核。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嘔的疲憊感,混合著一種破罐破摔般的虛無,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沒了那點微弱的驚悸。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小太監高舉過頭頂、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手上。那封密奏的封函是深藍色的,上面粘著代表最高緊急等級的朱紅羽毛,在跳動的火光下,那抹紅色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

郭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震驚,沒有憤怒,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帝王的警覺。只有一片被烈酒和更深的倦怠浸透了的、近乎死寂的漠然。他慢慢地伸出手,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卻不是去接那封十萬火急的密報。

他的手指,越過了那顫抖的、承載著驚人消息的封函,落在了旁邊一個剛剛被慌亂宮人碰倒、滾落在地的鎏金酒壺上。酒壺是空的,壺口還殘留著幾滴晶瑩的酒液。

他俯身,用兩根手指,極其隨意地,將那封沾著小太監汗漬、關乎帝國安危的加急密報拈了起來。動作輕飄飄的,仿佛拈起的不是軍國重報,而是一張用過的廢紙。

然后,在周圍所有或驚恐、或焦急、或茫然的目光注視下,在承天門外那照亮了半個皇宮的熊熊火光映照下,郭頤極其自然地將那封密奏,平平整整地墊在了那個空酒壺的壺底。冰冷的壺底壓在柔軟的紙函上,發出輕微的、令人心頭發寒的窸窣聲。

做這一切時,他的目光甚至沒有離開那跳躍的火焰中心。那里,方孝孺枯坐的身影已徹底被烈焰吞沒,只剩下一個模糊扭曲的輪廓,在火舌的狂舞中若隱若現。那股皮肉焦糊的惡臭更加濃烈了,混雜著油脂燃燒的怪異甜香,令人窒息。

郭頤的喉嚨里忽然發出一聲低沉、含混的咕噥,像一聲壓抑的嘆息,又像一聲夢囈。那聲音很輕,卻被死寂的周遭襯得異常清晰。

“……空調……沙發……”他喃喃著,嘴角極其古怪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弧度,眼神空洞地投向虛無的夜空深處,仿佛在追尋某個早已消散的幻影,“……哪有這龍椅……舒服……”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被烈火燃燒的爆裂聲徹底吞沒。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灼熱焦臭的空氣,仿佛那是某種令人沉醉的芬芳。然后,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焚人的烈火,也不再理會腳下抖成一團的小太監,更沒看一眼那被壓在冰冷酒壺底下的警報。赤著的腳板踩過冰涼的石階,他邁著一種近乎虛浮、卻又帶著奇異決絕的步伐,朝著那燈火通明、絲竹之聲再次隱隱傳來的漱玉軒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去。身后,是焚盡忠骨的沖天大火,是帝國邊疆正在悄然聚攏的風暴陰云,而他,只是走向下一場更深的迷醉。

那身明黃的龍袍背影,在跳躍的火光與濃重的陰影中,被拉扯得扭曲變形,最終融入了宮殿深處那片更濃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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