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書名: 在大魔王的手里死里逃生作者名: 長川記本章字數: 4473字更新時間: 2025-06-13 23:23:07
##靈前豪賭:允炆的孝衣棋局
乾清宮的喪鐘余音尚在梁間嗚咽,巨大的楠木梓宮已停靈于奉天殿前。素幡如雪,綿延鋪展,將整個宮城浸染成一片刺目的白。朔風卷著未化的積雪和紙錢的灰燼,在空曠的廣場上打著旋,發出凄厲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在哭號。空氣沉重如鉛,彌漫著濃烈的香燭紙灰氣息,更深層里,是一種名為“權力真空”的巨大不安,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文華殿東配殿內,門窗緊閉,卻擋不住那穿透宮墻的哀樂和無處不在的寒意。朱允炆一身斬衰重孝,粗糲的麻布刺得他皮膚生疼,卻遠不及心底那冰錐般的恐懼。他枯坐案前,面前攤開的并非奏章,而是兩件東西:左邊,是那份字字如鐵、帶著祖父最后威嚴的遺詔副本,上面“節制沿邊士馬”六個朱砂大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視線;右邊,是那件疊得方正、洗得發白、散發著陳舊霉味的粗麻僧衣,以及那張邊緣磨損的黃色度牒。
“允炆吾侄……見詔如面。驚聞皇考龍馭上賓,五內俱焚,痛斷肝腸!為人子者,生不能盡孝膝前,死不能扶柩守靈,此恨何極!棣泣血懇請,準允棣星夜兼程,赴京奔喪,一盡人子微忱,于靈前叩拜皇考養育天恩!若蒙恩準,棣肝腦涂地,難報萬一!臨表涕零,不知所言。棣再拜頓首!”
燕王朱棣請求奔喪的奏表,如同淬毒的匕首,在王忠顫抖的誦讀聲中,狠狠扎進朱允炆的耳膜。每一個“痛斷肝腸”、“泣血懇請”、“叩拜天恩”的字眼,都充滿了虛偽的悲慟和赤裸裸的試探!這哪里是奔喪?分明是猛虎要求踏入羊圈!
殿內死寂。齊泰、黃子澄、三楊等人肅立階下,面色凝重如鐵。
“殿下!萬萬不可!”齊泰第一個踏前一步,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遺詔墨跡未干!‘節制沿邊士馬’六字尚在!此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刻奔喪是假,窺探虛實、聯絡舊部、煽動宗室是真!若允其入京,無異于引狼入室!請殿下即刻下旨,嚴詞駁回!命其謹守藩籬,不得擅離北平半步!”
“齊侍郎所言極是!”黃子澄緊隨其后,語氣雖緩,卻字字如針,“殿下!大行皇帝遺命猶在耳畔!對燕王,當以‘防’字為先!奔喪乃虛禮,社稷安危才是根本!且諸王云集京師,若燕王借奔喪之名,行串聯之實,恐生肘腋之變!當以‘藩王守土有責,京師自有禮制’為由,婉拒其請!切不可因小仁而失大義!”
兩人的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對朱棣刻骨的警惕和對遺命的絕對遵從。
朱允炆的目光死死釘在案上那件粗麻僧衣上,祖父枯槁的手將它按入自己掌心時那冰冷的觸感和絕望的囑托,再次清晰無比地襲來。“……穿上它……走得……遠遠的……或許……能保住……一條性命……”那沙啞的聲音如同魔咒,在耳邊回蕩。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放朱棣入京?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下意識地望向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的臉色同樣凝重,但眼神深處,卻翻涌著與齊、黃二人不同的思慮。
楊士奇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穿透力:“殿下,齊、黃二位大人之憂,乃老成謀國之言,不可不察。然……”他話鋒一轉,“觀燕王此表,言辭懇切,哀痛欲絕,盡顯人子孝思。若殿下斷然駁回,不準其入京奔喪,于天下人倫綱常何解?于宗室親情何存?此乃授人以柄!燕王必借此大做文章,斥殿下不孝不悌,刻薄寡恩!屆時其振臂一呼,以‘清君側’、‘全孝道’為名,天下洶洶,恐難遏制!此其一害也。”
他目光掃過眾人,繼續道:“其二,諸王皆在京中。代王貪婪,湘王剛烈,寧王冷眼……若見殿下連親叔奔喪盡孝之請亦斷然拒絕,難免物傷其類,心生疑懼。彼時人心離散,各懷鬼胎,朝廷何以統御?此乃自毀藩籬,正中燕王下懷!”
“殿下!”楊榮接口,言辭更為直接,“此刻京師,看似哀聲一片,實則暗流洶涌,無數眼睛都在看著您!看您如何對待這位手握重兵、又剛剛被大行皇帝賦予‘節制沿邊’大權的叔王!斷然拒絕,是示弱,更是示怯!是告訴天下人,您怕他!朝廷怕他!這只會助長其氣焰,令觀望者倒向北平!”
楊溥耿直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銳利:“殿下!與其拒之門外,令其有口實煽風點火,不若……開門揖客!準其入京!然,入我彀中,則規矩由我定!命其輕車簡從,只帶少數貼身護衛!命其居于指定館驛,嚴加‘保護’!將其置于朝廷掌控之下,置于百官萬民、諸王宗親的眾目睽睽之下!使其縱有千般手段,亦難施展!此乃……以退為進!以柔克剛!以朝廷煌煌正朔、孝道人倫之大勢,壓其虎狼之心!”
“開門揖客”?“以退為進”?朱允炆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三楊的建議,如同在萬丈深淵的邊緣走鋼絲!這需要何等的膽魄?何等的算計?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目光再次落回那件粗麻僧衣上。皇祖父……您給孫兒的活路,是這身袈裟……可孫兒……不甘心!不甘心就此認命!
一股混雜著恐懼、不甘和孤注一擲瘋狂的逆流,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了駭人的血絲,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決斷:
“準!”
“擬旨:燕王棣,孝心可憫,忠悃可嘉。念其思父情切,特恩準星夜赴京奔喪!然國喪期間,京師戒嚴,為免擾攘,著其輕車簡從,所帶護衛不得超過百人!入京后,即居會同館驛,聽候禮部安排祭奠事宜!沿途及在京一應供給,由有司妥辦!欽此!”
“殿下——!”齊泰、黃子澄失聲驚呼,臉色瞬間慘白!
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則深深垂首,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有欽佩,有擔憂,更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然。
***
奉天殿前,巨大的梓宮停放在高高的丹陛之上,深沉的楠木在素幡白燭的映襯下,散發著冰冷死寂的光澤。丹陛之下,黑壓壓跪滿了身著斬衰重孝的宗室勛貴、文武百官。哀樂低沉嗚咽,混雜著壓抑的啜泣,在朔風中飄散。
朱棣來了。
他一身粗糲的斬衰麻服,與眾人無異。但那高大的身軀跪伏在地,卻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散發著無形的壓迫感。粗麻布包裹著他虬結的肌肉輪廓,隨著每一次叩首的動作,隱隱透出力道。他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咚”聲,比任何人都要響亮。悲慟的嚎哭聲從他胸腔里爆發出來,如同受傷的猛虎在寒夜中咆哮,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痛楚:“父皇——!兒臣不孝!兒臣來遲了——!”涕淚肆流,沾濕了他頜下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短須,那張剛毅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純粹的、令人動容的悲慟。
然而,當他抬起頭的瞬間,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渾濁的淚水尚未干涸,目光卻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掃過丹陛之上那個同樣跪在梓宮最前列的年輕身影——朱允炆!那目光深處,所有的悲慟如同潮水般瞬間退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冷酷和一種毫不掩飾的、如同打量獵物般的銳利審視!這眼神的轉換快如閃電,快得讓人懷疑剛才那撕心裂肺的痛哭是否只是幻影。
朱允炆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道目光!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強迫自己維持著悲慟的表情,身體卻在寬大的孝服下微微顫抖。他能感覺到朱棣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刀鋒,在自己身上剮過,帶著評估、試探,還有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祭奠的流程在沉重的哀樂和繁瑣的禮儀中緩慢推進。當主祭官冗長的祭文終于念誦完畢,輪到諸王宗親依次上前,行最后的奠酒禮時,朱允炆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緩緩站起身。他端著金爵,步履沉重地走到丹陛中央,面向梓宮和階下黑壓壓的人群。
寒風卷起他孝服的衣角,吹得他身形略顯單薄。他環視著階下那一張張或悲戚、或麻木、或隱含探究的面孔,尤其是跪在前列的諸王——代王朱桂眼神閃爍,帶著貪婪的窺探;湘王朱柏眉頭緊鎖,按著腰間的佩刀;寧王朱權則面無表情,深潭般的目光不知望向何處;更近處,燕王朱棣跪得筆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正冷冷地仰視著他。
朱允炆舉起手中的金爵,聲音因刻意壓制而略顯沙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哀樂和風聲:
“諸王叔,諸位宗親,列位臣工!”
“皇祖父龍馭上賓,山河同悲!允炆年幼德薄,驟膺大位,惶恐無地,如履薄冰!”他聲音微微哽咽,帶著真摯的悲慟,“然,皇祖父創業維艱,定鼎天下,其法度章程,乃我大明立國之基,傳世之寶!允炆在此,于皇祖父靈前,對天地祖宗,對諸王叔及天下臣民立誓!”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死寂的空氣中:
“凡皇祖所定之《皇明祖訓》,一字不易!凡洪武朝所立之成法,一以貫之!凡皇祖所封之藩國,永守其土!凡皇祖所授之權柄,絕不侵奪!”
“永守祖訓!永遵成法!永保藩國!永固權柄!”朱允炆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在金碧輝煌的奉天殿前反復回蕩,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他目光如電,緩緩掃過階下諸王,尤其是在朱棣那張剛毅冷硬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允炆繼位,非為改弦更張,實為承繼祖業,守成持重!皇祖父之宏圖偉略,乃我大明萬世不易之圭臬!允炆唯愿與諸王叔、與天下臣民同心戮力,恪守祖制,永保大明江山穩固,社稷安寧!使皇祖父在天之靈,得享永祀!”
話音落下,死寂!偌大的廣場,只剩下寒風卷動素幡的獵獵聲響。
諸王的表情瞬間凝固!
代王朱桂眼中貪婪的窺探變成了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永保藩國權柄?這似乎……不錯?
湘王朱柏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按在刀柄上的手也悄然松開。恪守祖訓?永固權柄?這似乎……正合他意?
寧王朱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漣漪。永守其土?絕不侵奪?
其他幾位年長或年幼的藩王,臉上也大多露出如釋重負或深思的神色。朱允炆的誓言,如同一顆定心丸,暫時安撫了他們心中因皇權更迭、尤其是對強勢燕王入京而產生的疑慮和不安。
而跪在最前列的朱棣!
在朱允炆說出“永守祖訓”、“永遵成法”、“永保藩國”、“永固權柄”的瞬間,他深陷的眼窩里,那冰冷的審視驟然凝固!如同古井瞬間冰封!那張剛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肌肉線條如同刀刻斧鑿般僵硬。只有那雙緊握成拳、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深深抵在冰冷金磚上的手,暴露了他內心翻江倒海般的震動與……被徹底激怒的狂暴!
永守祖訓?祖訓里可寫著藩王不得覬覦帝位!
永遵成法?成法里可有“節制沿邊士馬”的便宜行事之權!
永保藩國?永固權柄?好一個“永”字!這是要用“祖制”的枷鎖,將他朱棣永遠釘死在北平這方諸侯的位置上!將他這柄渴飲九霄的利刃,永遠困在名為“藩王”的鞘中!
一股如同巖漿般熾熱、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在朱棣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沖破那層名為“孝子”的偽裝!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才將那一聲即將沖口而出的、充滿殺意的低吼硬生生壓回喉嚨深處!額頭再次重重磕下,撞擊在金磚上,發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悶、更加壓抑的巨響!那聲響,如同困獸的咆哮,被強行摁在了胸腔之內!
朱允炆將朱棣那瞬間的僵硬和那一聲沉悶的叩首盡收眼底!他強忍著心臟狂跳帶來的眩暈感,將金爵中的酒液緩緩灑在梓宮前的金磚地上。清冽的酒液蜿蜒流淌,滲入磚縫,如同無聲的祭奠,也如同……一場豪賭落下的第一枚籌碼。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在他蒼白而緊繃的臉上。他挺直了脊梁,站在祖父巨大的梓宮之側,站在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奉天殿丹陛之上,站在諸王目光匯聚的焦點。那身粗糲的斬衰孝服,此刻仿佛成了他唯一的盔甲。
靈前燭火在風中劇烈搖曳,將他孤獨的身影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拉得又細又長,隨著火焰的晃動而扭曲、顫抖,仿佛隨時會被這肅殺的風雪和深不可測的暗流……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