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葦蕩伏擊
- 裂繭尋光
- 野徑昭明
- 7482字
- 2025-06-29 19:57:27
正午的陽光驅散了最后的霧氣,卻驅不散長蕩湖深處蘆葦蕩特有的、帶著腐爛水草和淤泥腥氣的濕冷,浩渺的水澤被無窮無盡的枯黃葦桿切割成迷宮般的狹窄水道,船槳破開渾濁的水面,發出單調而疲憊的嘩啦聲。臨時拼湊的木船隊艱難地穿行其中,船身吃水很深,擔架上的水生依舊昏迷,蓋著婦抗會臨時湊出來的薄被,臉色青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船上人的心。起義士兵們大多沉默地擠坐在船板上,脫下那身令人作嘔的日軍皮后,換上各種雜色新舊不一的便裝或保留的國軍內衣,臉上混雜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新生的忐忑,粗糲的掌心無意識地摩挲著剛分到手的武器,幾桿老套筒、漢陽造,甚至還有大刀和梭鏢,冰冷的金屬觸感帶來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老周蹲在領頭船的船頭,像一尊生了根的石像,布滿老繭的手指搭在腰間磨得锃亮的盒子炮木柄上,鷹隼般的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葦墻,掃視著前方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波紋或飛鳥驚起的軌跡,他臉上慣常的“憨笑”早已斂去,只剩下一種巖石般的凝重。金蟬雖已脫殼,但這片看似平靜的葦海,隨時可能變成吞噬他們的巨口,李守仁的追兵,松本撒開的網,還有神出鬼沒的真鬼子巡邏隊,都是懸在頭頂的利刃。
“周連長,”緊挨著老周劃槳的石頭壓低聲音,年輕的臉繃得緊緊的,汗珠順著鬢角滾落,“再往前,就是野鴨蕩了,水道岔口多,往年鬼子巡邏艇也常鉆進來。”
老周沒回頭,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知道,讓后面的船跟緊,別掉隊,眼睛都放亮點。”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石頭立刻向后面的船只打出手勢。
坐在擔架旁船尾的林悅,額角凝結的血痂在陽光下呈現出暗沉的紫紅色,單薄的夾衣被水汽和冷汗浸透,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她微微蜷縮著身體,一只手無意識地搭在水生冰涼的手腕上,感受那微弱卻固執的脈搏跳動,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指腹反復摩挲著袖口內襯一個極其微小的凸起那是剛藏在里面的一片薄而鋒利的鋼片。目光沉靜地掠過水面,掠過兩側密不透風的葦墻,掠過船上那些沉默而疲憊的面孔,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意志的堤壩,但思維的弦卻繃得更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準備捕捉任何危險的征兆。
船隊拐過一道長滿蒲草的狹窄彎口,前方視野陡然開闊了一些,一片相對寬闊的水域出現在眼前,正是野鴨蕩,水面上漂浮著大片枯死的荷葉和菱角藤蔓,幾只受驚的野鴨撲棱著翅膀,嘎嘎叫著飛向遠處更高的葦叢。
就在這看似平靜的開闊水面中央,一艘涂著骯臟黃綠色迷彩的日軍汽艇,如同一條丑陋的鐵鱷,靜靜地泊在那里,艇首架著一挺歪把子機槍,黑洞洞的槍口無意識地指向開闊的水面。三個戴著戰斗帽的日本兵背對著船隊來的方向,正圍在船舷邊,似乎在費力地打撈著什么沉入水中的東西,嘰里咕嚕的抱怨聲順著風隱約飄來,汽艇的引擎沒有熄火,發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突突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驟然凝固。
船頭的老周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搭在槍柄上的手瞬間青筋暴起,身后幾條船上的起義士兵們更是駭然變色,有人下意識地去抓身邊的槍,動作帶得小船一陣搖晃。
“別動!”老周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一道冰冷的鐵箍,瞬間勒住了所有慌亂的動作,他保持著蹲伏的姿勢,身體肌肉繃緊如鐵,只有銳利的目光死死鎖住那艘近在咫尺的汽艇和那三個毫無察覺的鬼子兵,距離太近了,不足三十米,任何異常的聲響都可能招致那挺歪把子機槍致命的掃射,狹窄的水道,笨重的木船,擁擠的人群,一旦交火,就是一場屠殺。
冷汗瞬間浸透了林悅的后背,冰涼的觸感讓她昏沉的頭腦如同被冷水澆過,瞬間清明,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但思維卻以驚人的速度運轉起來,不能退,狹窄的退路會讓他們成為活靶子。不能沖,正面硬撼汽艇和機槍無異于自殺,唯一的生路,是利用這片迷宮般的葦蕩。
她的目光閃電般掃過周圍環境,左側,是開闊但無遮無掩的水面,右側,則是一片異常茂密、葦桿粗壯如小竹的蘆葦叢,一直延伸到開闊水域的邊緣,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汽艇所在的位置,恰好處于這片開闊水域的中央,而那片茂密的葦叢,距離汽艇右側船舷,不過十幾米。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成型。
沒有絲毫猶豫,林悅的身體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極其輕微卻迅捷地向前挪動了兩步,緊貼到老周身后,她的嘴唇幾乎觸到老周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氣流般急促的聲音吐出幾個字:“右,葦叢,伏擊,奪艇。”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傳入老周的耳中,他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利用右側茂密葦叢的掩護,將隊伍化整為零,悄無聲息地潛入水下,潛浮到那片葦叢中設伏,目標不是擊退,而是全殲,奪取那艘汽艇。
這個計劃的風險大得令人窒息,水下可能有纏人的水草,冰冷的湖水會迅速消耗體力,潛浮過程中任何一點水花聲響都可能暴露,一旦被汽艇發現,在開闊水面就是活靶子,可這是絕境中唯一一線生機,老周甚至沒有一秒鐘的猶豫,他猛地扭頭,目光與林悅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眼睛碰撞在一起,瞬間達成了無言的共識。
“石頭!”老周的聲音依舊壓得極低,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傳下去,所有人,卸下多余負重,準備下水,目標,右側葦叢,動作要輕,要快,沒命令,不許露頭,不許開槍!”
命令如同無聲的電流,迅速在幾條小船之間傳遞,沒有人質疑,也沒有時間質疑,求生的本能和連日來積蓄的怒火瞬間壓倒了恐懼,起義士兵和新四軍戰士們咬著牙,迅速而無聲地解下干糧袋、水壺,只留下武器彈藥,冰冷的湖水氣息仿佛已經鉆入骨髓。
“劉大哥。”林悅的目光轉向緊鄰船上的劉大個,他魁梧的身軀此刻也微微繃緊,臉上那道舊疤在緊張中微微抽動,但眼中沒有恐懼,只有被點燃的兇狠戰意,他立刻明白了林悅無聲的指令,他和他手下幾個水性最好、最兇悍的老兵,是突襲汽艇的核心。
林悅伸出冰冷的手指,極其快速地在船幫濕漉漉的木板上劃出幾個潦草卻清晰的符號:一個箭頭指向汽艇,旁邊畫了個圈,圈里點了三個點(代表三個鬼子),最后是一個拳頭砸下的標記,手勢快如閃電,意思卻無比明確:你們負責解決船上的敵人,奪下汽艇。
劉大個死死盯住那幾個水痕符號,腮幫子咬緊,重重點頭,他反手拔出插在腰帶上的那把磨得雪亮的砍刀,用刀背在船幫上輕輕磕了兩下,向身后的幾個老兵示意,幾個老兵眼中瞬間迸發出駭人的兇光,如同嗅到血腥的狼。
“下!”老周一聲令下,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卻帶著千鈞之力。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下餃子一般,幾十條身影悄無聲息地滑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全身,像無數鋼針扎進每一個毛孔,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肺部被擠壓得生疼,幾乎要窒息,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但求生的意志死死壓住了喉嚨里即將沖出的驚呼,所有人憋住一口氣,將身體盡可能沉入渾濁的水中,只露出鼻孔和眼睛,憑借著船身的遮擋和漂浮的枯葉菱蔓的掩護,像一群無聲的水鬼,手腳并用,拼命地、卻又竭力控制著水花地向右側那片茂密的葦叢潛去。
渾濁的湖水灌入口鼻,帶著濃重的腥味和腐爛植物的氣息,水草像冰冷滑膩的蛇,纏繞著手腳,每一次劃水都異常艱難,冰冷的湖水迅速帶走體溫,肌肉開始僵硬麻木,額角的傷口被冷水一激,如同被無數細針攢刺,眼前陣陣發黑,肺部像要炸開,缺氧的眩暈感不斷沖擊著意識,死死咬住牙關,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手腳機械地劃動著,目光死死鎖定前方那片越來越近的、代表著生機的枯黃葦墻,水生還在船上,老周還在指揮,不能倒下。
十幾米的距離,在冰冷和窒息中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當粗糙堅韌的葦桿終于觸碰到身體時,一種近乎虛脫的感覺席卷而來,手腳并用地抓住葦根,將身體奮力拖入葦叢深處,貪婪地、無聲地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涌入火辣辣的肺部,帶來劇烈的咳嗽欲望,又被死死壓住。
老周最后一個潛入水中,他像一條經驗豐富的老魚,悄無聲息地游到葦叢最前沿,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和浮萍,銳利的目光透過葦桿的縫隙,死死盯住那艘依舊毫無察覺的汽艇,三個鬼子兵還在船舷邊忙碌,似乎終于撈起了什么沉重的東西,正合力往艇上拖拽,發出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咒罵聲,歪把子機槍的射手背對著葦叢方向,百無聊賴地叼著一支煙。
環顧四周,起義士兵和新四軍戰士們如同泥塑般潛伏在齊腰深的冰冷泥水里,緊貼著粗壯的葦桿,只露出眼睛,臉色凍得發青,嘴唇烏紫,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輕響,但握著武器的手指卻因用力而骨節發白,眼中燃燒著同樣的火焰,那是被壓迫到極致的憤怒,是絕境中迸發出的求生與殺意。
老周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葦葉的苦澀,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然后極其緩慢而有力地,一根根手指向內彎曲,最終握成一個沉甸甸的拳頭,這是進攻的信號。
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松開。
“八嘎,支那豬,死啦死啦滴。”一聲帶著濃重口音、極其蹩腳卻充滿暴怒的日語嘶吼,猛地從靠近汽艇右側的茂密葦叢中炸響。
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如同平地驚雷,狠狠劈在那三個正拖拽重物的日本兵頭上,他們猛地一驚,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就在他們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靠近汽艇左側水面的幾叢蘆葦劇烈晃動,幾顆圓滾滾、冒著青煙的玩意兒,被一雙雙從泥水中猛然伸出的手,用盡全力擲出,劃著低平的弧線,精準地越過船舷,砸在汽艇的甲板上。
不是手榴彈,是幾枚用破布和泥巴裹緊、點燃了引線的自制“火藥罐”,里面塞滿了鐵釘、碎瓷片和辣椒粉!
“納尼?!”三個日本兵駭然失色,本能地想要撲倒躲避。
轟,轟,轟~
沉悶的爆炸聲接連響起,威力遠不如真正的手榴彈,但飛濺的鐵釘瓷片和瞬間彌漫開來的、辛辣刺鼻的紅色辣椒煙霧,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們的眼睛、口鼻!撕心裂肺的慘嚎聲驟然爆發。
“眼睛,我的眼睛。”
“咳,咳咳咳,毒氣,支那人放毒氣。”
甲板上瞬間一片混亂,三個日本兵捂著臉,痛苦地翻滾、咳嗽、嘔吐,徹底失去了戰斗力。
幾乎在爆炸和煙霧騰起的同一剎那。
嘩啦,嘩啦~
靠近汽艇右舷的水面猛然炸開,幾條如同從地獄爬出的身影帶著漫天的水花和淤泥,如同出閘的猛虎,撲上了船舷,打頭的正是劉大個,他渾身濕透,沾滿黑泥,臉上那道舊疤扭曲著,如同擇人而噬的蜈蚣,手中的砍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刺眼的寒光,帶著全身的力量和積壓了半輩子的仇恨,朝著那個被辣椒煙霧嗆得睜不開眼、正胡亂摸索機槍的射手,狠狠劈下。
“狗日的,去死吧!”
噗嗤~
刀刃切入骨肉的悶響令人牙酸,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濺了劉大個滿頭滿臉,那機槍射手連哼都沒哼一聲,半個脖子被斬開,尸體沉重地栽倒在甲板上。
“上!”緊隨其后的幾個起義老兵也紅著眼睛撲了上來,刺刀、大刀、甚至船槳,帶著最原始的殺戮欲望,狠狠招呼向另外兩個在辣椒煙霧中痛苦掙扎、毫無反抗能力的日本兵,慘叫聲戛然而止,甲板上只剩下利刃入肉的噗嗤聲和粗重的喘息。
整個襲擊過程快如電光火石,從爆炸到登船格殺,不過十幾秒,三個鬼子兵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像樣的警報,就變成了甲板上三具尚在抽搐的尸體。
“快,控制機器,警戒。”劉大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和汗水,嘶聲吼道,聲音因激動和殺戮而微微變調,一個懂點機械的老兵立刻撲向駕駛位,摸索著操控桿,其他人迅速撿起鬼子尸體上的三八步槍,拉動槍栓,警惕地指向汽艇四周的水面和葦叢。
就在劉大個他們成功奪艇的同時,葦叢深處,真正的殺機才剛顯露獠牙。
老周如同從泥沼中站起的戰神,猛地舉起手中的盒子炮,對著天空“砰,砰!”就是兩槍,清脆的槍聲如同進攻的號角,瞬間撕裂了短暫的死寂。
“打!”
怒吼聲在葦蕩中轟然炸響。
剎那間,潛伏在冰冷泥水中的幾十條身影如同蘇醒的火山,猛然爆發,無數黑洞洞的槍口從密密麻麻的葦桿縫隙中探出,噴射出致命的火焰。
乒乒乓乓,砰砰砰,噠噠噠~
老套筒、漢陽造沉悶的射擊聲,盒子炮清脆的點射聲,甚至還有一挺剛剛繳獲的歪把子機槍的咆哮聲(由石頭操控,槍口噴吐著火舌),匯成一片狂暴的死亡交響,子彈如同密集的冰雹,帶著復仇的怒火,呼嘯著撲向野鴨蕩開闊水域的四面八方。
目標并非那艘已被奪取的汽艇,而是,那些聽到爆炸和槍聲、正驚慌失措地從其他幾條隱蔽水道中倉皇鉆出來的日軍巡邏艇和滿載士兵的舢板。
襲擊來得太突然,太猛烈,這些后續趕來的日軍巡邏隊(約一個小隊,分乘兩條汽艇和幾條木船),本是被劉大個他們“奪艇”時的爆炸聲和隱約的日語吼叫吸引過來的增援力量,他們萬萬沒想到,等待他們的不是陷入混亂的“友軍”,而是一場精心布置、來自四面八方的伏擊火力網。
開闊的水面瞬間成了死亡陷阱。
噗噗噗~叮叮當當~
子彈如同死神的鐮刀,瘋狂地收割著生命,一條剛剛沖出狹窄水道的日軍舢板首當其沖,木屑橫飛,船身上瞬間布滿了彈孔,船上的五六個日本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慘叫著栽入冰冷的湖水,鮮血迅速染紅了水面。另一條汽艇的駕駛艙玻璃轟然碎裂,駕駛員腦袋猛地向后一仰,血花濺滿了破碎的玻璃,失控的汽艇像喝醉酒的蠻牛,一頭撞向旁邊的葦叢,擱淺在淤泥里,艇上的鬼子兵在劇烈的撞擊中摔得東倒西歪,還沒等他們爬起來,來自葦叢的交叉火力已經如同梳子般掃了過來。
“敵襲,隱蔽,反擊!”一個日軍軍曹躲在汽艇殘骸后,聲嘶力竭地嚎叫著,指揮殘余的士兵依托船體和水面漂浮物進行還擊。
三八式步槍清脆的射擊聲和歪把子機槍的短點射開始零星地響起,子彈嗖嗖地射入葦叢,打斷葦桿,濺起渾濁的水花和泥漿,幾個靠得稍前的青抗團員悶哼一聲,捂著肩膀或胳膊倒了下去,鮮血瞬間染紅了泥水。
“壓制住那挺機槍,左邊,右邊,交叉火力,別讓他們抬頭。”老周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在槍林彈雨中依舊清晰沉穩,他半蹲在一叢特別粗壯的蘆葦后,手中的盒子炮如同長了眼睛,每一次點射都精準地打向試圖冒頭組織反擊的日軍目標,一個剛架起擲彈筒的鬼子兵被他一槍撂倒,擲彈筒滾落水中。
林悅沒有直接參與射擊,她伏在葦叢深處一片相對干燥的土埂后面,身邊是昏迷的水生和負責看護他的孫小滿,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冷靜地掃視著整個戰場,槍聲、爆炸聲、慘叫聲、指揮吼聲混雜在一起,刺鼻的硝煙混合著血腥和水腥氣,令人窒息,起義士兵和新兵們最初的慌亂很快在老戰士的帶領下穩住,依托著復雜的地形,利用人數和突然性的優勢,死死壓制著殘余的日軍,劉大個操控著那艘奪來的汽艇,用上面的歪把子機槍猛烈掃射著另一條試圖靠近的日軍汽艇,子彈打得對方船舷火星四濺,不得不狼狽后退。
戰斗的節奏在殘酷的拉鋸中逐漸清晰,日軍的反擊從一開始就被打懵,組織混亂,各自為戰。而伏擊一方,在老周沉穩如山的指揮下,充分利用葦叢的掩護和交叉火力,像一張無形的網,牢牢地纏住了落入陷阱的獵物。
“老周,右邊,那條木船想溜。”劉大個站在汽艇上,看得更遠,扯著嗓子吼道。
老周立刻調轉槍口,同時厲聲下令:“二排,封鎖右邊水道,手榴彈招呼。”
幾枚邊區造手榴彈帶著咝咝的青煙,劃著弧線飛向那條試圖調頭逃跑的木船。
轟~轟~
爆炸掀起巨大的水柱,木船劇烈搖晃,船尾被炸開一個大洞,河水瘋狂涌,船上的鬼子兵驚恐地尖叫著,紛紛跳入水中掙扎。
“上刺刀,清理殘敵,一個不留!”老周猛地站起身,抽出背后的鬼頭大刀,刀鋒在陽光下寒光刺眼,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槍聲會引來更多的敵人。
“沖啊!”
“宰了狗日的!”
怒吼聲如同海嘯般從葦蕩的每一個角落爆發,新四軍戰士、青抗團員、還有那些剛剛脫離舊營壘、胸腔中積壓了太多屈辱和憤怒的起義士兵,如同下山的猛虎,挺著刺刀,揮舞著大刀、梭鏢,甚至船槳,從藏身的葦叢中躍出,撲向那些在水中掙扎、在船骸旁頑抗的殘存日軍。
白刃戰在渾濁冰冷的湖水和泥濘的岸邊瞬間爆發,刺刀捅入肉體的噗嗤聲,大刀砍斷骨頭的咔嚓聲,垂死者的慘嚎聲,搏斗者的怒吼聲,匯成一曲原始而血腥的死亡樂章,鮮血迅速染紅了湖水,染紅了淤泥,濃烈的血腥味蓋過了硝煙。
劉大個如同人形兇獸,揮舞著砍刀沖在最前面,一個剛從水里爬上泥灘的鬼子兵還沒來得及舉槍,就被他一刀劈開了胸膛,內臟混合著血水噴涌而出。另一個鬼子挺著刺刀嚎叫著沖來,被他側身躲過,反手一刀削掉了半邊腦袋,滾燙的血漿濺了他一身,他卻渾然不覺,眼中只有殺戮的紅光。
孫小滿也端著上了刺刀的老套筒沖了上去,他瘦小的身體在泥濘中有些踉蹌,面對一個掙扎著爬起來的鬼子兵,刺刀捅出去時帶著明顯的顫抖,鬼子兵猙獰地吼叫著,用槍托格開他的刺刀,反手就刺,就在刺刀即將扎入孫小滿胸膛的瞬間,旁邊一柄大刀斜劈過來,咔嚓一聲斬斷了鬼子的手臂,是石頭,他怒吼著,一腳將慘嚎的鬼子兵踹進深水區。
戰斗很快結束,開闊的水域和岸邊泥灘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二十多具日軍尸體,污血將大片湖水染成了暗紅色,幾條日軍舢板歪斜地沉沒或擱淺,那條被劉大個火力壓制的汽艇見勢不妙,早已拖著黑煙,狼狽不堪地逃之夭夭,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硝煙和死亡的氣息,伏擊者們喘息著,拄著武器,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或漂浮的船骸旁,看著眼前這片修羅場,汗水、泥漿、血水混合在一起,順著臉頰和破爛的衣服往下淌,許多人身上都掛了彩,但眼神中除了疲憊,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脫胎換骨般的兇悍。
贏了,干凈利落地贏了,殲滅了一個小隊的真鬼子,還奪了一艘汽艇。
“打掃戰場,清點傷員,繳獲武器彈藥,動作快!”老周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勝利后的沉穩和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他大步走到劉大個面前,看著這個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的漢子,臉上終于露出了那標志性的、帶著硝煙味的憨厚笑容:“好,好樣的,劉大個,你這把刀,夠快。”
劉大個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血水和泥漿的污物,咧開嘴,露出被硝煙熏黑的牙齒,想笑,發出的卻是一陣嘶啞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他低頭看著手中那把卷了刃、沾滿碎肉和血污的砍刀,又抬眼看向老周,看向周圍那些同樣疲憊卻眼神發亮的起義兄弟們,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喉嚨和眼眶,他猛地舉起那把殘破的砍刀,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積郁都吼出來的咆哮:
“新四軍,萬歲!”
短暫的寂靜后。
“新四軍,萬歲!”
“打鬼子,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吼聲在血腥的葦蕩上空轟然炸響,久久回蕩,起義士兵們挺直了染血的脊梁,揮舞著剛剛繳獲的三八步槍和刺刀,眼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屬于戰士的火焰和歸屬的光芒~這一仗,不僅是一場勝利,更是一次淬火,他們用敵人的血,洗刷了昨日的恥辱,也真正砸碎了禁錮自身的舊繭,熔鑄進了這支真正為民族而戰、為人民而戰的鋼鐵洪流之中。
林悅緩緩站起身,走到水邊,冰冷的湖水沖刷著腳邊的泥濘和血跡,她看著眼前這片被熱血浸透的戰場,看著那些在勝利歡呼中脫胎換骨的身影,看著擔架上依舊沉睡卻仿佛安穩了些的水生,額角的血痂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隱隱作痛,她抬起手,輕輕按在那道傷口上,感受到皮肉之下,那微弱卻無比熾熱的搏動。那是新生的脈搏,是掙脫繭殼后,第一次真正觸摸到光的溫度。前路依舊漫長,黑暗并未散盡,但此刻,這支在血與火中淬煉而出的隊伍,正踏著敵人的尸骸,邁向更深邃也更光明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