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灶臺星火
書名: 裂繭尋光作者名: 野徑昭明本章字數: 8493字更新時間: 2025-06-23 23:27:14
長蕩湖平原的風裹挾著初雪的寒意,刀子般刮過破敗的村落,廢棄土地廟殘破的窗欞糊著厚厚草紙,依舊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氣,一盞豆大的油燈在神龕殘骸上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角落里蜷縮的身影。林悅,或者說,那個名叫王翠蘭的軀殼,此刻正被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劇烈的頭痛撕扯著,額角裹著的骯臟布條下,傷口如同持續燃燒的炭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出沉悶的鈍痛,眼前景物時而模糊,時而旋轉,老魏頭那只沾滿油污的厚重拳頭,裹挾著風聲砸在額角的劇痛,連同他污蔑的咆哮“偷糧的賊骨頭”,如同跗骨之蛆,在意識的邊緣反復啃噬,她艱難地吞咽著張嬸喂下的、苦澀刺喉的草藥湯,冰冷的液體滑過干裂的喉嚨,帶來短暫的清明,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蓋。
“可算緩過點氣了。”張嬸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粗糙卻帶著一絲暖意,輕輕按了按林悅滾燙的額頭,又迅速縮回,“燒得嚇人,跟塊烙鐵似的。昨兒個老魏頭那瘋狗,下手忒黑!要不是李營長正跟趙閻王那邊的人拍桌子瞪眼,顧不上你這頭,他真能把你活活打死扔湖里喂魚。”她絮叨著,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后怕,“也是你命大,磕破了頭,血流得嚇人,倒讓他以為把你打死了,啐了口唾沫就走了......”
林悅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脆弱的陰影,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和額角的疼痛,她沒力氣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表示聽到了,混亂的記憶碎片在疼痛的迷霧中沉浮: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臉上,老魏頭油燈下泛著綠光的渾濁眼珠,泥土塞進嘴里的腥澀,還有,那塊寫滿了特務營內部核心矛盾、兵力布防、口令規律、軍官派系傾軋的布片,最終被自己嚼爛、混著血水強行咽下的灼燒感,所有的觀察,所有的冒險,差一點就付之東流,連同她的性命,一股冰冷的戰栗順著脊椎爬上來。
“西邊,倉庫”林悅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只剩氣音,像破舊的風箱。
“燒啦。”張嬸一拍大腿,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隱秘的快意,“燒得那叫一個透亮,半拉天都映紅了,聽說是存冬裝和部分彈藥的地方,燒了整整半宿,營部那邊雞飛狗跳,李營長和趙閻王互相指著鼻子罵娘,都說對方的人放的火,這會兒還在扯皮呢,那份什么冬訓的紙片子,好像也跟著燒沒了影兒,兩撥人跟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到處翻查,兇得很。”她朝破廟漏風的門外努努嘴,仿佛那些兇神惡煞的士兵就在外面。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粗暴地踏碎了廟外的死寂,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映出張嬸瞬間煞白的臉。“壞了!”她低呼一聲,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恐。
門板被“哐當”一聲粗暴地踹開,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沫子猛地灌入,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幾個荷槍實彈、臉色鐵青的士兵堵在門口,刺刀的寒光在昏暗中閃爍,領頭的是個三角眼、一臉兇相的班長,正是趙有財的親信馬弁,姓刁,他陰鷙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破廟里掃視一圈,最后死死釘在角落草席上蜷縮的林悅身上。
“搜,仔細搜!犄角旮旯都別放過!”刁班長厲聲喝道,聲音尖銳刺耳,“營座有令,昨夜西倉失火,有奸細混入搗亂,凡可疑人等,一律帶走嚴審。”
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沖進來,冰冷的槍管四處亂捅,腐朽的供桌被掀翻,殘破的蒲團被撕開,骯臟的稻草被踢得漫天飛舞,嗆人的灰塵彌漫開來,張嬸嚇得縮在墻角,渾身篩糠般發抖。
刁班長的三角眼死死盯著林悅,一步步逼近,昏黃的燈光下,她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纏著的布條滲出大片暗紅的、已經干涸發黑的血跡,一直蜿蜒到鬢角、臉頰,濃密的睫毛緊閉著,在眼瞼下投出深重的陰影,嘴唇干裂毫無血色,整個人蜷縮在散發著霉味的破席上,氣息微弱,仿佛隨時會消散。
“她?”刁班長用刺刀鞘粗暴地戳了戳林悅裹著破布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她悶哼一聲,身體痛苦地蜷縮得更緊,額頭傷口處又有新鮮的、粘稠的血跡緩緩滲出,染紅了臟污的布條邊緣。
“軍,軍爺”張嬸鼓起勇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王翠蘭,伙房新來的丫頭,昨兒個,昨兒個讓老魏頭給打狠了,頭破血流,燒迷糊了,人事不省,您行行好。”
刁班長狐疑地俯下身,湊近林悅的臉,濃重的汗臭、煙草味和鐵銹般的氣息撲面而來,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額角傷口猙獰的邊緣,感受到她身體因寒冷和疼痛而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聽到她喉嚨里發出的、微弱而痛苦的嗚咽,一個士兵粗暴地用槍托搗了搗林悅身下的草席,又掀開旁邊一堆破麻袋,除了灰塵和幾只驚慌逃竄的潮蟲,一無所獲。
“晦氣!”刁班長嫌惡地直起身,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驅趕什么惡臭,“一個半死的丫頭片子,能翻出什么浪,走!去下一家。”他一揮手,士兵們罵罵咧咧地收起槍,跟著他涌出破廟,腳步聲和呵斥聲迅速消失在風雪中。
破廟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寒風穿過破洞的嗚咽和油燈燃燒的嗶剝聲,過了許久,林悅緊閉的眼睫才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緩緩睜開,那雙眼睛,在慘白的面容和凝固的血跡映襯下,異常沉靜幽深,如同寒潭古井,沒有絲毫劫后余生的慌亂,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冽,她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用凍得發紫、布滿裂口的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額角滲血的布條,劇烈的疼痛讓她眉心狠狠一蹙,但動作卻異常穩定,她撐著手臂,極其緩慢地坐起身,仿佛一具牽線木偶,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伴隨著骨節的呻吟和傷口的抗議。
“你,你咋樣?”張嬸驚魂未定地湊過來,想扶又不敢碰。
“還死不了。”林悅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像凍土下暗流的涌動,她目光投向破廟外翻涌的、鉛灰色的雪云,特務營內部因西倉大火和計劃失蹤而引發的劇烈動蕩,如同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終于被點燃了引信。混亂,是她此刻唯一的屏障,也是稍縱即逝的機會,水生還在那片人間地獄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永訣,她不能再等,傷口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像沉重的枷鎖,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火焰從未熄滅,反而在死亡的陰影下燃燒得更加熾烈。
休養是奢侈的,僅僅隔了一天,當額角的傷口還在針扎般抽痛,眼前依舊會陣陣發黑時,林悅的身影,裹著那件更加破舊、沾滿草屑和泥污的藍布棉襖,重新出現在了特務營伙房那扇油膩厚重的木門前,寒風卷著雪粒子,無情地抽打在她蒼白瘦削的臉上,額頭上那塊臟污的布條格外刺眼,邊緣滲出的新鮮血跡在寒風中迅速凝固成暗紅色,她低著頭,腳步虛浮,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推開伙房的門。
濃烈的油煙、汗臭、劣質油脂和剩飯餿味混合的熱浪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伙房里依舊喧囂嘈雜,鍋鏟碰撞,灶火噼啪,伙夫們的吆喝和咒罵此起彼伏,老魏頭正揮舞著那柄巨大的鐵勺,攪動著一鍋渾濁的菜湯,看到門口的身影,動作猛地一頓,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被更深的厭惡和狐疑取代。
“喲呵,命夠硬的啊,閻王爺都不收你這賊骨頭?”老魏頭放下鐵勺,叉著腰,陰陽怪氣地嘲諷,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悅臉上,“咋?還嫌沒被打夠?滾回你的狗窩挺尸去,老子這兒不要手腳不干凈的賊。”
灶膛的火光跳躍著,映照出林悅低垂的側臉和額角刺目的布條,她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雙手局促地絞著破舊的衣角,聲音細弱蚊蚋,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魏,魏爺,俺,俺不是賊,俺真是餓得沒法子了,才,才撿了塊掉地上的餅渣子,俺錯了,求求您,再給俺口飯吃吧,俺啥都能干,傷,傷好了,俺能干雙份的活。”淚水在她布滿塵灰和血污的臉上沖出新的痕跡,眼神里充滿了卑微的乞求和走投無路的絕望。
老魏頭盯著她那張慘白如鬼、額角滲血的臉,還有那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虛弱身體,臉上的橫肉抖了抖,他想起那天晚上發現她“偷埋”時,她懷里掏出的那塊凍硬的雜糧餅,又想到西倉大火后營里的混亂,趙閻王的人像瘋狗一樣到處咬人,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丫頭片子,看著實在不像能翻起浪的,他鼻腔里重重哼了一聲,帶著濃重的鄙夷:“哼,諒你也沒那膽子當奸細!行了行了,別杵在這兒哭喪,看見你就晦氣,滾去后頭洗菜,把那一堆蘿卜給老子刮干凈,皮刮薄點,再敢糟蹋東西,老子新賬舊賬一起算。”
“謝,謝謝魏爺,謝謝魏爺。”林悅如蒙大赦,連忙笨拙地躬身作揖,踉蹌著撲向伙房后墻角那堆沾滿凍泥、如同小山般的蘿卜,冰冷的寒風從后門縫隙里灌入,刀子般刮在她的脖頸和手背上,她拿起一把豁了口的舊刮刀,動作遲緩而笨拙地刮著蘿卜皮,凍僵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刮刀好幾次從蘿卜濕滑的表面打滑,差點削到自己的手,額角的傷口隨著每一次低頭的動作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讓她眼前發黑,不得不時常停下來,扶著冰冷的墻壁喘息片刻,這副狼狽不堪、虛弱笨拙的模樣,落在其他伙夫眼里,只剩下毫不掩飾的嘲弄和幸災樂禍的低笑。
“看那傻樣,頭都讓人開瓢了,還來掙這口豬食。”
“活該,誰讓她手腳不干凈,老魏頭沒打死她算她命大。”
“噓,小聲點,趙閻王的人還在外面轉悠呢。”
林悅仿佛聽不見這些議論,只是更加專注地、近乎麻木地對付著手中的蘿卜,然而,那雙低垂的眼簾下,幽深的目光卻像最精密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過整個伙房。士兵們端著碗來打飯時,臉上刻骨的麻木和怨毒;幾個低級軍官圍著小灶低聲交談時,眼神里的閃爍和算計;老魏頭一邊給軍官盛著明顯油水更足的燉菜,一邊諂媚地弓著腰,所有的疲憊、虛弱、笨拙,都成了她最好的偽裝,她像一滴水,悄然融入了這潭渾濁的泥沼,無聲地觀察著每一道暗流。
機會如同沉在泥水里的珍珠,需要最耐心的等待和捕捉。
幾天后一個陰冷的下午,雪暫時停了,但寒風依舊刺骨。伙房里彌漫著蒸煮雜糧餅的酸澀氣味,林悅蹲在巨大的水缸旁,清洗著堆積如山的油膩碗筷,手上凍裂的口子被堿水泡得發白發皺,邊緣翻卷著,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鉆心的疼痛,旁邊,兩個年輕的伙夫,一個叫小順子,一個叫二狗,正圍著灶膛烤火取暖,一邊搓著凍得通紅的耳朵,一邊低聲抱怨。
“娘的,這鬼差事真不是人干的,天不亮就得起來,忙到黑燈瞎火,吃的比豬還差。”小順子哈著白氣,把一雙凍得胡蘿卜似的手伸向灶膛微弱的余熱。
“就是,餉錢一拖再拖,家里老娘來信說,家里快揭不開鍋了。”二狗愁眉苦臉,用燒火棍無聊地撥弄著灶灰,“早知道當兵是這光景,當初還不如在家種地。”
“種地?”小順子嗤笑一聲,“地早讓那些老爺們占了,要不就是遭了兵災,荒了,這年頭,哪還有活路啊?”他聲音低下去,帶著濃重的迷茫和絕望。
林悅手中的絲瓜瓤停頓了一下,她抬起頭,額角的布條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她看著兩個年輕伙夫臉上被灶火映照出的愁苦,怯生生地開口,聲音依舊細弱,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同病相憐的悲戚:“兩位大哥,俺,俺老家那邊,也遭了兵災,房子燒了,爹娘都沒了。”她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在覆著冰碴的木盆邊沿劃動,留下幾道模糊的水痕,像極了私塾先生教的“人”字。忽然抬眼看向二人,聲音依舊怯懦,卻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俺逃荒時,在破廟躲雨,見過墻上刻著首詩,就記得兩句‘愿持如椽筆,血薦軒轅臺’。教書先生說,這是古人為護山河寫的,俺不懂軒轅臺是啥,就覺著,這世道,能拿起筆寫字的,和能拿起槍的,是不是,都該護著點啥?”
小順子和二狗怔住了,灶膛的火光在二人驚疑不定的臉上跳躍,那晦澀的詩句他們聽不懂,但“護著點啥”四個字,卻像燒紅的針,猝不及防扎進麻木的心口。轉過頭來,看到她額頭的傷和臉上的淚痕,兩人眼中的戒備和冷漠似乎淡了一些,多了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惻隱。
“唉,都不容易。”小順子嘆了口氣,往灶膛里添了根柴。
“妹子,你老家哪兒的?”二狗問。
“徐州府,銅山。”林悅低聲回答,繼續著手里的活計,仿佛只是隨口傾訴,“逃難的時候,路上,路上遇著過一隊兵,跟,跟咱這兒的兵不一樣,穿得也破,但,但說話和氣,還給逃難的老人小孩分過干糧。”
“哦?”小順子來了點興趣,“還有這樣的兵?哪部分的?不是中央軍吧?”
“不,不知道”林悅搖搖頭,眼神茫然,“就,就聽人提過一嘴,好像叫,新,新啥軍?記不清了。”她故意說得含糊,帶著鄉下女子的懵懂,“俺就記得,他們里頭有個當官的,胳膊上還吊著繃帶,傷得不輕,說是在北邊,跟,跟東洋鬼子打仗掛的彩,可兇險了,差點沒命,可那當官的,一點架子沒有,還幫俺們推過陷在泥里的車。”
“跟鬼子打仗?”二狗眼睛微微睜大,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真的假的?現在還有真敢跟鬼子干的隊伍?”
“俺,俺也不知道。”林悅又低下頭,專注地對付一個頑固的油污點,“俺就聽旁邊一個老伯說,說他們是好樣的,是,是打鬼子的好漢,不打自己人。”
“不打自己人。”小順子喃喃地重復了一句,眼神有些飄忽,望著灶膛里跳躍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伙房里只剩下鍋里的咕嘟聲和碗碟碰撞的輕響,一股微妙的沉默在三人之間彌漫開來,林悅不再說話,只是認真地洗著碗,仿佛剛才那些話只是不經意的閑談,但兩顆種子,已經悄然落入了的心田。
又過了幾日黃昏,營區里一片蕭索,林悅被老魏頭打發去營部附近軍官小灶的雜物間收拾柴禾,抱著一捆劈好的木柴出來時,正撞見營部那個姓柳的文書,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卻掩不住眉宇間刻薄氣的年輕女人,正倚在門框上,磕著瓜子,對著一個蹲在臺階旁、凍得瑟瑟發抖的小勤務兵頤指氣使。
“喂,那個誰,過來。”柳文書尖著嗓子喊,“我屋里那盞洋油燈不亮了,去給我看看,手腳麻利點,要是弄壞了,仔細你的皮。”她吐出的瓜子皮差點飛到小勤務兵臉上。
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的小勤務兵,瘦小得像根豆芽菜,穿著一身極不合身的破舊軍裝,凍得嘴唇發紫,他怯生生地站起來,想說什么又不敢,低著頭就要往屋里走。
“等等!”柳文書又叫住他,涂著劣質口紅的嘴唇撇了撇,“瞧你那臟手,先去給我打盆熱水來,要熱的,洗了手再碰我的東西。”
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軍官小灶的熱水可不是他一個小兵能隨便用的。
林悅抱著柴禾,低著頭,從旁邊經過,她腳步頓了頓,極其自然地走到小勤務兵身邊,仿佛只是路過,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帶著濃重徐州口音的低聲說:“小兄弟,認字不?俺,俺看見那邊墻上,貼著張告示,好像說,說損壞公物,要,要關禁閉,還,還要罰餉。”她聲音怯怯的,帶著鄉下人的愚昧和擔憂。
小勤務兵猛地抬頭,驚恐地看向林悅,又飛快地瞥了一眼柳文書那張不耐煩的臉,柳文書顯然沒聽清王翠蘭說什么,只看到她湊近小勤務兵嘀嘀咕咕,立刻豎起眉毛:“嘀咕什么呢?還不快去!”
聞聲渾身一抖,求助般地看了林悅一眼,她沒再說話,只是抱著柴禾,匆匆低頭走開了,留下一個卑微怯懦的背影,但小勤務兵眼中那點驚恐,似乎更深了。
幾天后,在伙房后門倒臟水時,林悅又“偶遇”了那個小勤務兵,他正偷偷抹眼淚,手背上有一道新鮮的鞭痕,看到她,他像受驚的兔子般想躲開。
“小兄弟,手咋了?”林悅放下水桶,聲音里帶著一絲笨拙的關切。
他猶豫了一下,大概覺得這個同樣卑微的幫工姐姐沒什么威脅,帶著哭腔小聲說:“昨,昨天不小心,打碎了柳文書一個玻璃瓶子,她,她就讓刁班長打我。”他抽噎著,“我,我娘病了,等著餉錢抓藥,這下,這下餉錢都要被扣光了。”絕望籠罩著他稚氣未脫的臉。
林悅沉默地聽著,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過了片刻,她才用那不變的、帶著濃重鄉音的低啞聲音慢慢說:“俺,俺老家有個說法,人,不能光看眼前,要,要想著往后,想著,頭頂上的青天,想著,腳底下這片土地。”她頓了頓,像是在費力地組織語言,“俺,俺聽說書先生講過,古時候,有個大將軍,被抓了,可抓他的人,敬他是條好漢,沒打沒罵,還好吃好喝,后來,后來那大將軍,還幫著抓他的人,一起打外頭的強盜,保住了,好多人的家。”
她的話顛三倒四,語焉不詳,帶著鄉下人聽書的模糊記憶,但“被抓了”、“沒打沒罵”、“一起打外頭的強盜”這幾個詞,卻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小勤務兵絕望的心里激起了一點微弱的漣漪,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林悅那張在寒風中凍得發青、裹著臟布條的臉,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眼睛卻異常沉靜。
“俺,俺也不懂那些大道理。”林悅最后低聲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說,“就覺得,都是爹生娘養的,都不容易。”她提起空水桶,佝僂著背,轉身慢慢走回伙房那扇透著油煙和微光的門里,留下小勤務兵獨自站在刺骨的寒風中,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手背上的鞭痕火辣辣地疼,但心里某個角落,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輕輕觸碰了一下。
真正的轉機,出現在一個叫劉大個的伙夫身上,劉大個三十多歲,身材魁梧,沉默寡言,臉上有一道從眉骨劃到耳根的舊疤,顯得異常兇悍,他是伙房里少數幾個不太欺負林悅的人,但也從不主動說話,林悅注意到,他干活極其賣力,但眼神深處總帶著一股化不開的陰郁和戾氣,他偶爾會對著墻角發呆,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磨得發亮的舊銅煙嘴。
一次林悅被老魏頭罵得狠了,蹲在灶膛后默默添柴,火光映著她額角的布條和蒼白的面容,劉大個正好坐在旁邊磨刀,刺啦刺啦的聲音在寂靜的角落格外清晰,磨了一會兒,他忽然悶聲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林悅:“丫頭,你說,這仗,打得有啥意思?”
她添柴的手微微一頓,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看著灶膛里跳躍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才用那不變的、低啞的鄉音緩緩說:“俺,俺不懂打仗,俺就知道,俺爹娘,是讓東洋鬼子的飛機,炸沒的。”她聲音里沒有激烈的控訴,只有一種深沉的、麻木的悲涼,“房子,村子,都沒了,就剩俺一個了。”
劉大個磨刀的動作停住了,他抬起頭,那道猙獰的傷疤在火光下微微抽動。,他看著林悅,眼神復雜,不再是純粹的冷漠。
“俺,俺逃難的時候。”林悅的聲音很輕,仿佛沉浸在痛苦的回憶里,“路上,遇著過一個斷了腿的老兵,他說,他也是當兵的,在北邊,跟鬼子拼過刺刀,他,他說他們那隊伍,專打鬼子,不禍害老百姓,他,他腿就是,就是替一個擋槍子的鄉親,被鬼子炮彈炸沒的。”她抬起眼,看向劉大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映著灶火的光,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困惑和詢問,“劉大哥,你說,都是當兵的,為啥,有的專打外人,護著咱自己人,有的,就,就光會欺負自己人,克扣自己人的糧餉呢。”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響了一下,昏暗中,劉大個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道舊疤顯得更加猙獰,他猛地低下頭,更加用力地磨著手中的刀,刺啦刺啦的聲音變得急促而刺耳,仿佛要將什么壓抑的東西狠狠磨碎,他始終沒有回答林悅的問題,但那劇烈起伏的肩膀和磨刀石上飛濺的火星,卻泄露了他內心洶涌的驚濤駭浪,過了很久,磨刀聲才漸漸平息下去,劉大個抬起頭,眼神依舊陰郁,但看向林悅時,深處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他沉默地站起身,將磨好的刀插回刀鞘,走到水缸邊,舀起一大瓢冰冷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流順著他粗壯的脖頸淌下,浸濕了破舊的衣領。
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繼續往灶膛里添著柴,她知道,有些話,點到為止,有些火種,需要時間悶燒。
識字的機會,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珍貴,特務營里并非全是睜眼瞎,營部文書處有時會貼出一些簡單的告示或命令,一些識得幾個字的士兵,偶爾會聚在告示板前,磕磕絆絆地念著上面的內容,林悅便常常抱著洗好的衣物,或是清理著附近的雜物,看似無意地靠近。
一天告示板上貼出一張新的“加強防務,嚴防奸細”的布告,幾個士兵圍在那里,其中一個大胡子士兵皺著眉頭,指著布告上的字:“這,這念啥?‘凡,凡’啥‘可疑’后面這字兒念啥?”
旁邊一個瘦高個士兵撓撓頭:“好像,好像念‘嫌’?可疑嫌犯?”
林悅正蹲在幾步外擦拭窗臺上的灰塵,她抬起頭,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告示板,又飛快地低下頭,小聲嘟囔了一句:“俺,俺好像聽人說過,那個字,念‘嫌’可疑嫌犯,就是,就是看著像壞人的人。”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那幾個士兵的耳中。
大胡子士兵驚訝地轉過頭:“嘿,丫頭,你認得字?”
她連忙搖頭,臉上露出鄉下人特有的局促和惶恐:“不,不認得,俺,俺逃難路上,聽,聽一個老教書先生念叨過,記,記了幾個。”
“記了幾個?”瘦高個士兵來了興趣,“來來,丫頭,你看看,這布告上還寫了啥?”
她猶豫了一下,才慢慢站起身,走到告示板前,離得遠遠的,仿佛怕碰臟了那紙,她瞇著眼,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極其緩慢、笨拙地辨認著:“‘凡,凡可疑嫌犯,一經,一經查實,嚴懲,嚴懲不貸’。”她念得磕磕巴巴,中間還停頓了幾次,顯得異常吃力。
“對對,就是嚴懲不貸。”大胡子士兵一拍大腿,“丫頭行啊,還真認得幾個。”
“就,就會這幾個。”林悅羞赧地低下頭,臉微微發紅,“俺,俺就覺得,這字兒,寫得真好看,跟,跟畫似的。”
她笨拙的“識字”,像一塊丟進死水的小石頭,竟意外地激起了一點小小的漣漪,此后幾天,當她再出現在告示板附近時,偶爾會有士兵半開玩笑地指著某個字問她認不認識,林悅總是表現得既惶恐又努力,認識的字,就磕磕巴巴地念出來,不認識的就紅著臉搖頭,有時還會用凍得發紫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笨拙地模仿著告示板上字的筆畫。
“這個,念‘國’?”一個凍得滿臉通紅的士兵指著告示上一個字。
林悅認真地看著,點點頭:“嗯,是‘國’,俺老家村口,祠堂的匾上,就有這個字。”
“‘國’”士兵喃喃地念著,布滿凍瘡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那個字,眼神有些茫然,“咱這國,咋就這樣了呢?”
寒風中林悅沉默地聽著,她沒有回答這個宏大的問題,只是在那士兵轉身離開后,用樹枝在泥地上,一筆一劃,極其緩慢而認真地,寫下一個方方正正的“國”字,字跡歪斜稚拙,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力量。灶膛里的火種需要柴薪,而文字,是點燃沉默靈魂最古老的火鐮,每一次笨拙的辨認,每一次泥地上的書寫,都在悄然松動那禁錮思想的凍土,星火雖微,卻固執地在凜冽的寒風中亮著,等待著燎原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