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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營盤觀潮

長蕩湖的寒風如同無數把裹著冰碴的鈍刀,整夜整夜地刮過特務營低矮的土坯營房,腐朽的窗欞和松動的門板在風中發出持續不斷的嗚咽。伙房冰冷的土灶后,林悅蜷縮在那捆早已被潮氣浸透、散發著濃重霉爛氣息的稻草上,單薄的破棉襖根本無法阻擋無孔不入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氣,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動著凍得麻木僵硬的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黑暗濃稠得化不開,遠處營房里,壓抑的咳嗽聲此起彼伏,如同垂死者的喘息,木床板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士兵輾轉反側時破舊軍裝摩擦的窸窣聲,間或夾雜著一兩句含混不清、飽含怨毒與絕望的夢囈咒罵,在死寂的夜里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響在耳畔。時間在寒冷與黑暗中緩慢地爬行,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當第一縷慘白、毫無溫度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刀刃,艱難地撕開東邊天際厚重的鉛灰色夜幕時,伙房那扇早已變形、門軸銹蝕的破舊木門,便發出尖銳刺耳、令人牙酸得吱呀。老魏頭像一頭被驚醒的暴躁老熊,裹挾著一身濃烈的劣質煙草、隔夜劣質燒酒和油膩汗漬混合的酸腐氣味,猛地撞了進來,這股污濁的氣息瞬間沖散了伙房里原本就稀薄的空氣,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挺尸呢?裝什么死?”他沙啞的吼聲如同鈍刀刮過生銹的鐵皮,帶著宿醉未醒的暴戾,靴跟重重地踹在冰冷的灶臺邊緣,發出沉悶的巨響,“火呢?水呢?菜呢?都等著老子伺候你們這群大爺,誤了開飯的時辰,老子扒了你的皮當引火柴燒。”唾沫星子隨著他的咆哮四處飛濺。

她的身體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一顫,凍僵的四肢如同銹死的鉸鏈,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痛苦的咔嚓聲,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從那冰冷刺骨、如同沼澤般的稻草堆里爬起,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顧不得拍打沾滿草屑和灰塵的衣褲,她幾乎是撲向冰冷的灶口,抓起一把同樣冰冷潮濕的柴禾塞進灶膛,火石在凍得失去知覺的手中艱難地撞擊著,微弱的星火濺落在帶著深秋寒露的柴草上,只騰起一縷縷嗆人的青煙,倔強地不肯燃起。她俯下身,臉頰幾乎貼到冰冷的地面,對著幽暗的灶口拼命吹氣,濃烈的黑煙倒灌而出,無情地嗆入她的口鼻和眼睛,瞬間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嚨里火燒火燎般灼痛,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在布滿塵灰的臉上沖出兩道泥濘的溝壑,灶膛深處,那點微弱的橘紅色火苗終于掙扎著亮起,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時,她整個人幾乎虛脫,后背的冷汗早已濕透了單薄的棉襖。

老魏頭叉著腰,在一旁冷眼也斜著,渾濁的眼珠里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不耐煩,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股帶著濃重煙味和酒氣的白霧,“廢物,連個火都生不旺。”他罵罵咧咧地轉過身,不再看她,自顧自去墻角翻找那些蔫頭耷腦、沾滿泥土的蘿卜和凍得發硬的白菜幫子。

灶膛里微弱的暖意剛剛開始驅散四肢百骸的僵硬,林悅甚至來不及喘勻一口氣,便立刻抓起墻邊兩個巨大的、邊緣磨損出毛刺的木桶,踉踉蹌蹌地沖出依然寒氣逼人的伙房,朝著營區深處那排巨大的、缸沿結著厚厚冰碴的粗陶水缸走去。

營區的清晨,寒氣比深夜更加刺骨,吸進肺里的空氣像帶著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得生疼。整個營區籠罩在一片死寂的灰蒙之中,只有遠處哨位上士兵為了取暖而不斷跺腳發出的沉悶聲響,如同單調的鼓點,模糊地傳來,更添幾分蕭索。冰冷的井水從轆轤上掛著的柳條桶里嘩啦啦地傾瀉而下,接入她帶來的木桶,水花不可避免地濺起,落在她早已凍得皸裂、布滿細小血口子的手背上,帶來一陣鉆心刺骨的銳痛。裝滿一桶水,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這沉重的負擔提起,冰冷的桶壁隔著單薄的破棉襖硌著她的腰腹,沉重的分量幾乎要將她細瘦的手臂生生拉脫臼,她佝僂著腰,身體因用力而劇烈顫抖,一步一挪,在覆著白霜的冰冷泥地上艱難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濕冷的、清晰的腳印,隨即又被寒風迅速凍硬,當她終于將幾口大鍋勉強注滿冰冷的井水時,她已累得眼前發黑,氣喘吁吁,額頭上沁出的卻全是冰冷的虛汗,順著鬢角滑落,在寒風中迅速變得冰涼。

早飯是黃澄澄的玉米糊糊,粗糙的玉米面顆粒清晰可見,稀薄得能照見碗底模糊的木紋,里面零星飄著幾片煮得發黃、幾乎失去形狀的爛菜葉子,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腐氣味。伙夫們揮舞著巨大的木勺,將糊糊舀進一排排邊緣破損的土陶大碗里,再由幾個睡眼惺忪、罵罵咧咧的士兵抬著送往各個營房。林悅被指派去清洗伙夫們使用過后堆積如山的鍋碗瓢盆,油膩膩的鍋底凝結著厚厚的、已經冷卻發硬的糊糊殘渣,像一層頑固的污垢,她用一塊粗糙的、早已失去彈性的破絲瓜瓤,蘸著冰冷刺骨、散發著濃烈堿味的臟水,用力刮擦著,凍得通紅腫脹、布滿裂口和凍瘡的雙手,在油膩和強堿水的雙重刺激下,傷口被無情地撕開,細密的血絲不斷滲出,染紅了盆里渾濁的污水,每一次擦洗都伴隨著尖銳的痛楚,從指尖直竄心尖。

營房的門板被粗暴地推開,國民黨特務營的士兵們三三兩兩涌了出來,縮著脖子,將破舊的藍灰色棉軍裝裹得緊緊的,衣領袖口早已磨得油亮發黑,有些甚至綻開了棉花,他們端著粗糙的土陶碗,聚集在營房前那片坑洼不平、凍得硬邦邦的空地上,稀里呼嚕地喝著碗里稀薄的糊糊。抱怨聲、劇烈的咳嗽聲、用力擤鼻涕的聲響,混雜著牙齒凍得格格打顫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交織成一片嘈雜。

“娘的,這是喂豬的泔水吧,清湯寡水,連個米渣都瞧不見,灌下去沒半個時辰,肚子就敲鑼打鼓餓得前胸貼后背。”一個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的士兵用力啐了一口濃痰,凍得發紫的手指捏著筷子,泄憤似的敲打著碗邊,發出清脆卻空洞的響聲,“說好的三個月關一回餉,這都拖了小半年了,家里婆娘娃兒眼巴巴等著,怕是早就啃上樹皮了。”

“餉?”旁邊一個滿臉凍瘡、皮膚蠟黃的老兵頭也不抬,聲音麻木得像一塊沉入冰湖的石頭,他機械地啜吸著碗里溫熱的糊糊,“餉錢早進了上頭那些老爺的口袋縫里了,李麻子,記得不?昨兒個下午紅著眼去營部鬧餉,讓趙閻王手底下那幾個馬弁,二話不說就給轟出來了,脊梁骨上結結實實挨了兩槍托,聽說現在還在炕上躺著哼哼呢。這年月,能有口熱乎的吊著命,就算祖墳冒青煙了,還想著餉錢。”他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怨毒的光,下巴朝營部那座相對齊整的磚瓦房方向努了努,“哼,你沒瞧見趙閻王那肚子,鼓得跟揣了崽兒似的,還有營部那個姓柳的文書,整天涂脂抹粉的,手指頭上那黃澄澄的金溜子,亮得能晃瞎人眼,哪來的?還不是從咱們這些大頭兵牙縫里硬生生摳出來的油水。”

林悅始終低著頭,佝僂著背,凍裂腫脹的雙手浸泡在冰冷的臟水里,用力揉搓著裹腳布,那股濃烈的汗酸和腳臭味幾乎令人作嘔。她的耳朵卻敏銳地捕捉著每一個飄散過來的音節,每一句飽含怨毒的低語,她所處的位置靠近幾排低洼處的營房,士兵們發泄不滿的低吼和咒罵清晰地傳入耳中,她手中的動作沒有片刻停頓,臉上維持著近乎麻木的笨拙和逆來順受,仿佛全部心神都已傾注在對付眼前這堆散發著惡臭的污穢之物上。在她心湖深處,卻已悄然卷起層層波瀾,將每一句抱怨、每一個名字、每一份怨毒都清晰地記錄、沉淀。

早飯后短暫的喧囂很快被更繁重的勞役取代,堆積如山的臟衣服、散發著濃烈汗臭和腳臭的裹腳布、破洞連成網的棉布襪子,被一股腦兒抬到了伙房后面那片最陰冷、最避風的角落,幾個巨大的、邊緣粗糙的木盆里注滿了剛從井里打上來的、刺骨冰寒的井水。林悅和其他幾個臨時從附近村子征來的婦人一起,被驅趕到水盆邊,蹲在冰冷堅硬、毫無遮擋的泥地上,開始搓洗這些令人作嘔的衣物。凍得通紅腫脹、布滿血口子的雙手再次浸入冰水中,早已失去了知覺,只剩下機械的、重復的揉搓動作,強堿性的皂角水無情地浸泡著手上裂開的傷口,每一次揉搓都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如同無數根細針在反復穿刺。

在搓洗的間隙,林悅低垂的眼簾下,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過整個營區的每一個角落,她細致地觀察著不同營房士兵的穿著和精神狀態:靠近營部那幾排相對干燥、位置稍高的營房出來的士兵,軍裝雖然同樣破舊,但相對齊整,補丁也少些,臉上多少還殘存著一點人色和油光,走路時腰桿似乎也挺得直些;而居住在靠近外圍圍墻、地勢低洼、泥濘潮濕處的營房的士兵,則大多衣衫襤褸,破棉襖綻開大朵大朵骯臟的棉花,面色蠟黃或灰敗,眼神要么空洞麻木如同死魚,要么淬著陰郁的毒火,充滿了壓抑的戾氣。

她默默地在心中描摹著營房的大致布局:營部所在的磚瓦房位于中央偏北,周圍環繞著幾排相對較好的營房;東側靠近圍墻是一片空曠的、凍得硬邦邦的場地,豎著幾個破爛不堪、稻草稀疏的草靶子,大概是日常操練的地方;西側則是一排低矮歪斜的土坯房,門口胡亂堆放著些鼓鼓囊囊的麻袋和廢棄的雜物,幾個士兵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抱著槍曬太陽,那里顯然是存放糧食和雜物的倉庫區域;營區的北門和東門都設有固定的哨卡,哨兵抱著老舊的步槍,縮著脖子,在寒風中來回踱步取暖,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

當她抱著沉重的一盆濕衣服,步履蹣跚地經過北門附近時,正好目睹了兩個士兵在哨卡處換崗交接。

“口令。”下崗的哨兵一邊用力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呵氣取暖,一邊甕聲甕氣地問。

“翠花。”上崗的哨兵跺了跺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腳,聲音同樣帶著寒氣。

“媽的,這鬼天氣,凍死老子了,交給你了。”下崗的哨兵罵罵咧咧地裹緊破舊的軍大衣,頭也不回地朝著營房方向小跑而去。

“翠花”林悅的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緊,隨即強迫自己恢復平靜,呼吸沒有絲毫紊亂,口令換了,僅僅一夜之間,從昨夜的“地瓜燒”變成了此刻的“翠花”,看來我的出現得到關注了,以后行動需要謹慎些。她不動聲色地抱著沉重的濕衣服,繼續艱難地走向營區西南角的晾曬區,將“翠花”這兩個字牢牢地烙印在腦海最深處。

晾衣區設在營區西南角一片相對避風的洼地,拉著十幾根粗糲的麻繩,林悅將一件件濕冷沉重的軍裝、內衣、裹腳布抖開,用力抻平,晾曬在冰冷的麻繩上。凜冽的寒風吹過,濕衣服迅速凍得硬邦邦的,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她一邊重復著晾曬的動作,一邊用看似不經意、實則銳利無比的目光,仔細分辨著不同衣物的樣式、質地和磨損程度,普通士兵的衣物多是粗糙的土布或劣質棉布縫制,洗得發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有些地方甚至破洞相連,露出里面臟污的棉絮,而其中混雜的幾件質料相對厚實、顏色更深沉的藍灰呢絨軍裝,顯然是軍官所有。

她特意將一件肩章上綴著一顆黯淡銅星的呢絨校官大衣,和一件袖口磨爛、肘部露出灰黑色棉絮的士兵破棉襖,并排晾曬在相鄰的兩根繩子上。當下午天色陰沉、寒風更勁時,她再次被派來收取那些凍得半干、硬邦邦的衣物,只見那件校官大衣已被一個穿著整潔些的勤務兵小心翼翼地取下,疊好抱走;而那件士兵的破棉襖,則依舊被隨意地搭在冰冷的麻繩上,在寒風中無助地晃蕩著,無人問津。士兵與軍官之間那道深不見底、觸目驚心的鴻溝,如同這晾衣繩上不同質料、不同命運的衣物,在凜冽的寒風中無聲地昭示著這座營盤內部的腐朽與不公。

下午晚些時候,一筐蔫頭耷腦、表皮皺縮的蘿卜被老魏頭粗暴地摜在她腳邊,濺起一片冰冷的泥點。“把這些削干凈,皮刮薄點,削完立刻送到營部小灶,耽誤了長官用飯,仔細你的皮。”老魏頭的聲音像鈍刀刮過生銹的鐵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林悅默默抱起沉重的筐子,再次走向那座營區里唯一帶瓦頂的磚房,營部,門口站崗的衛兵似乎已經認得她這張新來的、總是低眉順眼的臉,只是斜睨了一眼,便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她進去。

走廊里光線昏暗,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舊皮革、汗味和某種刺鼻廉價花露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濃烈得令人頭暈,她循著人聲,抱著蘿卜筐走向一扇虛掩的房門。突然,一聲壓抑著狂怒的咆哮從門縫里迸發出來,震得門板都嗡嗡作響。

“趙有財,你他媽的爪子別伸得太長了,老子的兵,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克扣口糧去填你那些姘頭的無底洞,當老子是睜眼瞎,老子還沒死呢。”粗嘎的本地口音,帶著酒氣般的暴烈,正是營長李守仁。

“李營長,您消消火嘛,”另一個油滑慢條斯理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圓滑腔調,無疑是趙有財,“上峰撥下來的餉械就那么些,僧多粥少,兄弟我也是為了大局周轉,拆東墻補西墻罷了,再說了,您手下那幾個去押糧的弟兄,手腳不干凈那可是出了名的,上次從常熟運回來的那批洋面粉,平白無故少了整整兩袋,這要是讓上峰知道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李守仁的怒吼如同野獸咆哮,猛地撞擊在墻壁上,發出沉悶的回響,“王三貴是你小舅子,當老子是聾子瞎子不知道?想安插你的人進來奪權,門兒都沒有,給老子滾,立刻滾出去。”

房門被猛地從里面拉開,帶著一股勁風。趙有財臉色鐵青地沖了出來,金絲眼鏡片后的眼神陰鷙如毒蛇,嘴角掛著一絲冰冷刻毒的冷笑,他身上那股廉價香水混雜著油脂和煙草的濃烈氣味,隨著他急促的步伐,像一陣污濁的風掃過走廊。林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閃身縮進旁邊一處堆放掃帚、破麻袋和廢棄籮筐的陰暗角落,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雜物的陰影里,屏住呼吸,蜷縮起身體,趙有財的腳步聲帶著怒意重重地踏過走廊冰冷的地面,消失在另一頭。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遠去,走廊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林悅才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渾濁冰冷的空氣,努力平復狂跳的心臟,她定了定神,重新抱起那筐沉重的蘿卜,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依舊敞著一條縫隙的房門前,輕輕敲了敲。

“滾進來。”里面傳來李守仁余怒未消、如同困獸般的咆哮。

她低著頭腳步輕得像貓,走進彌漫著硝煙味和酒氣的房間,房間不大,陳設簡陋,一張油漆剝落的舊書桌,幾把瘸腿的椅子,靠墻一張行軍床。李守仁背對著門口,站在一扇蒙著厚厚灰塵的玻璃窗前,肩膀還在劇烈地起伏,雙手緊握成拳,地上散落著一些文件紙張和一個摔得粉碎的白瓷茶杯,茶水和茶葉潑濺得到處都是,一個穿著筆挺藍灰軍裝、肩章上一杠三星的中年上尉軍官垂手站在書桌旁,臉色尷尬,大氣也不敢出。

“營座,您的蘿卜,削好了。”她怯生生地開口,聲音細弱蚊蚋,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

李守仁猛地轉過身,他四十多歲年紀,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粗壯,一張方臉上橫肉虬結,此刻因暴怒而漲得紫紅,不大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兇光畢露,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上下掃了林悅一眼,似乎才認出這是伙房新來的那個沉默寡言的幫工丫頭,極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只蒼蠅:“放桌上,趕緊滾蛋,別在這兒礙眼。”

她連忙應了一聲,低著頭快步走到書桌前,將沉重的蘿卜筐放在桌角,就在這俯身放筐的瞬間,她的眼皮低垂,目光卻如同最精準的尺,飛快地、不動聲色地掃過桌面:攤開的一份藍皮冊子上,清晰地印著“暫編第三營編制名冊”的黑色大字,旁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頁卷邊的《步兵操典》,最上面則壓著一份邊緣印著醒目的紅色“密”字頭的文件,雖然只露出了標題的一角,但那幾個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入眼底:“湖口地區防務調整及冬訓計劃(絕密)”。她不敢有絲毫停留,立刻收回目光,深深地躬著身子,像受驚的兔子般退出了這間硝煙味尚未散盡的辦公室。

回到伙房時,日頭已經西斜,寒風卷著砂礫打在臉上生疼,林悅蹲在水盆邊繼續搓洗衣物,指尖的凍瘡在皂角水里泛著慘白,隔壁新來的張嬸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塊烤焦的窩頭:“丫頭,省著點吃,昨兒個東頭老李家的閨女,就因為偷吃了半塊饅頭,被吊在旗桿上抽了二十鞭子。”

她把窩頭藏進衣襟,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家里地窖藏著的凍紅薯,年前的時候,她還能和水生在結了冰的河面上打滑溜,如今水生卻在東邊炮樓工地生死未卜,那天親眼看見監工用燒紅的烙鐵燙在逃兵后背上,皮肉焦糊的味道到現在還縈繞在鼻腔里。

暮色如同沉重的鉛塊,帶著冰冷的濕氣,沉沉地壓向大地,迅速吞噬了營區殘存的光線,給東邊炮樓工地勞役隊送晚飯的時間又到了,還是那兩個伙夫,罵罵咧咧地抬起那個沉重無比的大木桶,里面裝滿了冰冷堅硬、摻著大量麩皮和粗糠的雜糧餅子。林悅被老魏頭支使著去清理桶邊溢出的餅渣和桶壁上凝結的污垢,她蹲在冰冷的木桶旁,用一塊破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桶壁上冰涼的污漬,耳朵卻像最靈敏的獵犬,捕捉著伙夫們壓低的交談。

“口令換了沒?”抬桶的一個伙夫喘著粗氣,小聲問旁邊的同伴。

“換了,晌午剛換的。”同伴同樣喘著粗氣,聲音里帶著疲憊和不滿,“‘高粱酒’,記住了啊,別弄錯。”

“娘的,一天換三回,耍猴呢?”伙夫低聲咒罵了一句。

“少廢話,趕緊走,這鬼地方凍死個人。”兩人不再言語,咬著牙,抬著沉重的木桶,朝著東門哨卡的方向,蹣跚地融入越來越濃的暮色之中。

“口令!”東門哨兵冰冷的聲音在寒風中傳來。

“高粱酒”伙夫喘著粗氣回答。

“過去吧。”

聲音很快被無邊的黑暗和呼嘯的寒風吞沒。王翠蘭反復咀嚼著新口令,想起三天前在井邊打水時,曾聽文書房的勤務兵嘀咕,說軍需官最愛喝高粱燒。這些零碎的信息在她腦海里不斷拼湊,漸漸勾勒出一條模糊的線索。

深夜的營盤籠罩在詭異的寂靜里,只有遠處崗哨的梆子聲時斷時續,林悅蜷縮在稻草堆上,透過墻縫看著天上的殘月。土灶里的余燼突然迸出個星火,照亮了她枕邊藏著的半截鉛筆,那是今早趁老魏頭不注意,從他工具箱里順來的,她摸索著在破布上寫下新口令,又把“編制名冊”“防務計劃”幾個字反復描畫。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金屬碰撞聲,林悅屏住呼吸,聽見兩個巡邏兵邊走邊說:“聽說上頭要查賬?趙副官的姨太太昨兒半夜就收拾細軟跑了。”“哼,李營長的人正盯著西倉庫呢,聽說藏著批沒入賬的軍火。”

腳步聲漸漸遠去,林悅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她想起白天在晾曬場,曾看見趙有財的貼身衛兵往馬車上搬幾口雕花箱子,箱子落地時發出瓷器碰撞的脆響,再聯想到士兵們的怨聲載道,還有那份絕密文件,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心底慢慢成形。

天快亮時,林悅趁著夜色溜到伙房后的柴堆旁,她撥開腐爛的秸稈,在潮濕的泥土里挖出個小坑,把寫滿信息的破布卷成小卷塞進去。正要填土時,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冷笑:“好個勤快的丫頭,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埋寶貝呢?”

老魏頭舉著油燈站在陰影里,渾濁的眼珠泛著綠光,王翠蘭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露出驚恐的表情:“魏、魏叔,我、我藏了塊窩頭......”說著從懷里掏出那塊已經凍硬的雜糧餅。

他狐疑地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一把搶過窩頭:“小兔崽子,敢偷糧?走,見營座去。”拽著她胳膊就往營房拖,路過馬廄時,林悅故意踉蹌了一下,腦袋重重磕在馬槽上,溫熱的血順著臉頰流下來,她在失去意識前,聽見老魏頭罵罵咧咧地說:“晦氣,還得找大夫。”

等林悅再次醒來,已經躺在營房角落的破席上,額頭上纏著臟兮兮的布條,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隔壁床的張嬸見她睜眼,趕緊湊過來:“可算醒了,昨兒個魏頭說你偷糧,要不是李營長忙著對付趙有財那攤子事,你這條小命可就沒了。”

她掙扎著坐起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疼,她偷偷摸向懷里,那塊藏著情報的破布還在,窗外傳來零星的槍響,張嬸壓低聲音說:“聽說西倉庫昨晚著火了,燒了整整半宿,這會兒營部亂成一鍋粥,兩撥人都在找那份冬訓計劃呢。”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悅迅速把破布塞進嘴里嚼爛咽下,同時扯松頭上的繃帶,讓鮮血順著額頭流下來,門被猛地推開,幾個持槍的士兵沖進來,領頭的正是趙有財的親信:“搜,那個送蘿卜的丫頭呢?有人看見她鬼鬼祟祟的。”

張嬸趕緊撲過去護住王翠蘭:“長官,這丫頭都燒迷糊兩天了,昨兒還摔破了頭。”士兵們不耐煩地推開張嬸,用槍托在床底、墻角亂捅一氣,林悅蜷縮在血泊里,緊閉雙眼,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幾乎要沖破胸腔。

不知過了多久,士兵們罵罵咧咧地離開,林悅吐出嘴里的碎布渣,望著窗外翻涌的烏云,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她卻感覺不到冷,那些在營盤里收集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話,此刻都像拼圖般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她知道,是時候把這些消息送出去了,為了水生,為了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百姓,也為了這吃人的營盤早日崩塌。

夜幕再次降臨時,王翠蘭趁著換崗的間隙,悄悄摸向營區最偏僻的西墻,那里有處坍塌的土坯,白天她故意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附近,趁機觀察了守衛的巡邏規律,寒風呼嘯著掠過頭頂的鐵絲網,她深吸一口氣,貼著結滿冰棱的墻壁慢慢挪動。

不巧,遠處傳來狗吠聲,林悅渾身僵硬地貼緊墻面,看著兩個巡邏兵舉著油燈漸漸走近,就在燈光即將照到墻角的瞬間,她抓起塊石頭狠狠砸向遠處的木桶,“哐當~”一聲巨響,驚得巡邏兵破口大罵:“哪個兔崽子在搗亂?”罵罵咧咧地朝著聲音方向跑去。

林悅抓住機會,踩著松動的磚塊爬上墻頭,鐵絲網劃破了她的手背,鮮血滴在皚皚白雪上,開出一朵朵紅梅,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這座陰森的營盤,轉身躍進了茫茫夜色之中,寒風裹著雪片迅速掩蓋了她的腳印,仿佛從未有人來過,而在這片黑暗深處,一場風暴正在悄然醞釀,即將席卷整個長蕩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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