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動平息后的死寂，比轟鳴更令人窒息。“廣寒宮”主控室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金屬與臭氧的混合氣味，顯得格外沉重。屏幕上，代表物理連接的最后一個黃色指示燈，在劇烈閃爍了幾下后，終于徹底熄滅，化作一片絕望的灰暗。僅存的傳感數據流也戛然而止，只留下一條代表信號中斷的紅色橫線，無情地宣告著深淵之下那場微型集群近乎全軍覆沒的悲劇。

“‘星塵’集群……主信號……丟失。”蘇梅的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碎石。她盯著屏幕上徹底沉寂的熱力圖，那里曾是數百萬微小生命般的光點匯聚成的銀河，如今只剩下宇宙背景般冰冷的黑暗。淚水無聲地滑過她沾滿灰塵的臉頰。

首席工程師林海站在控制臺前，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他沒有看蘇梅，也沒有看那熄滅的指示燈。他的目光穿透屏幕，死死釘在“望舒”剛剛艱難重建的服務器內部三維模型上。那是一個傷痕累累的世界：扭曲變形的支撐梁如同巨獸斷裂的肋骨，散落的金屬碎片凍結在超低溫的冰層里，破裂的管線像僵死的血管。但在這一片狼藉中，一條由殘存“星塵”用生命最后信號標注出的通道，像一道微弱但清晰的光痕，頑強地延伸著，直指模型深處那個醒目的紫色光斑——異常能量點，以及它旁邊那個代表“玄女”級量子核心的標記。

“王鐵柱，‘穿山甲’到哪了？”林海的聲音低沉，卻像淬火的鋼鐵，帶著冰冷的穿透力。

通訊器里立刻傳來王鐵柱粗重的喘息和履帶碾壓月巖的沉悶轟鳴。“報告林工！一號機已進入‘靜海幽谷’塌陷口！二號機緊隨其后！通道加固段還好，里面……真他娘的是地獄！”他的聲音被劇烈的震動和尖銳的刮擦聲打斷了一下，“落石！小塊的！該死的氦-3風刮得跟刀子一樣！溫度……操！零下270度了！外部感應器都快凍裂了！輻射讀數……187毫西弗，還在爬升！‘穿山甲’的鉛甲嘎吱響，跟要散架似的！我們按地圖走，B7岔口右轉！”

屏幕上，代表兩輛“穿山甲”重型維修機器人的光點，正沿著那條由“星塵”生命鋪就的通道標記，深入那片代表未知與死亡的灰色區域。地質雷達圖像上，崩塌形成的巨大空洞陰影如同一個貪婪的胃袋，而代表“穿山甲”的光點就像兩顆即將被它吞噬的微塵。空洞邊緣，代表東北側裂隙和熔巖管腔室不穩定區域的紅色警報區，如同燒紅的烙鐵，緊貼著通道邊緣，每一次微小的應力波動都牽動著所有人的神經。

“‘望舒’，目標區域實時地質？”林海問，目光沒有離開“穿山甲”的軌跡。

“熔巖管腔室頂部崩塌后，應力得到部分釋放，但整體結構處于極其脆弱的不穩定平衡點。”“望舒”的全息影像光芒穩定，但語速比平時快了一線，“東北裂隙位移累計14.3毫米后暫時停滯。但服務器陣列底部支撐結構殘余應力值仍維持在高位，任何超過閾值的震動都可能引發二次崩塌。同時，偵測到氦-3主噴流壓力出現異常脈動，頻率0.5赫茲，幅度正緩慢增大。原因未知。”

未知的壓力脈動……林海眉頭擰緊。“異常能量點狀態？”

“基于‘星塵’集群最后傳回的能量光譜片段，已建立初步監測模型。目標點能量活動在崩塌沖擊后短暫沉寂，現已恢復，強度波動范圍擴大，核心峰值……提升23%。其釋放的微弱電磁場與氦-3噴流的脈動頻率……存在微弱耦合跡象。耦合機制不明。”

物理結構的岌岌可危，能量活動的詭異波動，兩種危機似乎正在形成某種隱秘的、令人不安的聯系。控制室內的氣氛更加凝重，只有儀器運轉的低鳴和王鐵柱那邊傳來的、令人心驚肉跳的履帶刮擦聲。

“一號機報告！抵達通道末端！前面……沒路了！”王鐵柱的聲音帶著喘息，“一堆塌下來的大石頭和凍得跟鐵疙瘩似的碎金屬堵死了！地圖顯示繞不過去！”

“‘望舒’，路徑！”林海厲聲道。

“路徑末端障礙為混合巖體與合金殘骸，體積估算15立方米。結構分析顯示，右上方巖體存在薄弱面。建議使用‘穿山甲’一號機主機械臂沖擊破碎。”“望舒”迅速給出方案，并同步將薄弱點坐標和沖擊角度矢量圖傳輸到“穿山甲”的控制終端。

“收到！看老子的！”王鐵柱的吼聲充滿了狠勁。

主控室的大屏幕上，調出了“穿山甲”一號機外部攝像頭傳回的實時畫面。鏡頭劇烈搖晃，畫面中充斥著彌漫的灰色月塵和高速流動、凝結成白色霜霧的氦-3寒流。探照燈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前方——那是一片由巨大玄武巖碎塊、扭曲的合金支架和凍結的管線殘骸組成的、高達近三米的死亡之墻！墻壁表面覆蓋著厚厚的白霜，在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寒光。

嗡——！

沉重的液壓系統發出沉悶的咆哮。“穿山甲”一號機那粗壯的、覆蓋著厚重防護裝甲的主機械臂緩緩抬起，前端巨大的沖擊鉆頭開始高速旋轉，發出刺耳的尖嘯！鉆頭帶著無匹的動能，如同攻城錘般，狠狠砸向“望舒”標注的巖體薄弱點！

轟！咔嚓！

畫面劇烈抖動！堅硬的玄武巖在巨大的沖擊下應聲碎裂，大塊的碎石崩飛！然而，沖擊產生的震動波也瞬間擴散開來！

“警告！服務器陣列底部支撐應力峰值！突破紅色警戒線！”李青嵐失聲尖叫！

“東北裂隙！位移！新的位移！0.8毫米！”地質組的監測員聲音變調！

整個主控室隨之再次感受到一陣明顯的、來自地底深處的沉悶震動！

“停！老王停下！”林海對著通訊器怒吼！

畫面中，“穿山甲”的沖擊動作戛然而止。彌漫的月塵緩緩落下，露出被砸開的、一個勉強可供“穿山甲”擠過的、犬牙交錯的洞口。洞口的另一端，隱約可見巨大、冰冷、布滿裂紋的服務器陣列外殼。

“媽的！再來一下就能全開！”王鐵柱不甘地咒罵。

“不行！再來一下整個結構都可能塌！”林海斷然否決，冷汗浸濕了他的后背。“一號機，保持靜止！二號機，接替！目標，洞口！用副機械臂的等離子切割炬，小心清理邊緣松動碎石和金屬突出物！把洞口擴大到安全通行尺寸！動作要輕！慢！穩！”

二號“穿山甲”龐大的身軀小心翼翼地挪到前方。副機械臂前端彈出，幽藍色的等離子弧光無聲亮起，如同死神的吻，輕柔地舔舐著洞口邊緣那些尖銳的碎石和金屬凸起。熾熱的高溫瞬間將接觸點熔化、汽化，卻沒有劇烈的沖擊。熔融的巖石和金屬滴落下來，在超低溫的月面上瞬間凝結成黑色的玻璃珠。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緩慢操作中流逝。每一次等離子弧光的閃爍，都讓主控室的人心頭一跳。地質監測屏上的應力曲線如同過山車，隨著切割的進行而微微起伏。李青嵐的臉色慘白如紙，手指死死摳住控制臺邊緣。

“洞口清理……完成！尺寸……勉強夠！”王鐵柱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

“一號機，進入！”林海毫不猶豫。

“穿山甲”一號機龐大的鋼鐵身軀，如同鉆入巨獸喉嚨的甲蟲，履帶碾壓著破碎的月巖和熔渣，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點點擠過了那狹窄的洞口。探照燈光柱刺破內部的黑暗，照亮了“星塵”集群最后描繪的戰場。

巨大的服務器陣列隔離腔室展現在眼前。這里比地圖上看到的更加觸目驚心。支撐梁扭曲得如同麻花，斷裂的線纜像垂死的蛇一樣懸掛著，地面覆蓋著厚厚的月塵和冰晶混合物。散落的金屬碎片凍結在地面或墻壁上，反射著探照燈冰冷的光。超低溫使得空氣（嚴格來說是殘留的惰性氣體）稀薄得近乎真空，光線在其中傳播都顯得異常清晰而冰冷。無處不在的氦-3寒流如同無形的幽靈，在腔室內無聲地高速流動、旋轉，帶起細微的冰晶塵埃，形成詭異的白色渦流。輻射警報在控制面板上持續閃爍，讀數高達210毫西弗。這里是名副其實的死亡絕域。

“目標坐標鎖定！西南角！前進！”王鐵柱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

一號“穿山甲”在廢墟中艱難地轉向、挪動。巨大的機體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開地上凸起的尖銳殘骸和頭頂搖搖欲墜的扭曲支架。探照燈光柱掃過，照亮了目標區域。

那里，一個巨大的、標有“玄女”徽記的量子運算單元載體，如同被巨力從母體上撕扯下來，斜斜地砸在地面上，深深嵌入凍結的月塵中，表面布滿了撞擊凹痕和撕裂的裂紋。就在這個嚴重損毀的載體旁邊，大約五米遠的地方，空間似乎發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扭曲。

那里的光線在微微顫動，如同隔著滾燙的柏油路面看遠處的景物。氦-3寒流在流經那片區域時，軌跡發生了細微的偏折，形成微弱的漩渦。探測器傳回的讀數瘋狂跳動——異常能量點！那里就是源頭！

“就是它！”蘇梅在控制室低呼。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二號機，掩護！一號機，機械臂準備！回收‘玄女之心’！”王鐵柱下令。

一號“穿山甲”的主機械臂再次抬起，前端更換了特制的、帶有多點吸附爪和緩沖保護套的回收夾具。夾具如同巨大的手掌，緩緩伸向那個深陷地面的“玄女”載體。

就在夾具即將觸碰到載體的瞬間——

嗡……！

一股低沉、仿佛直接作用于靈魂的震顫毫無征兆地彌漫開來！不是來自腳下的震動，而是來自那片扭曲空間本身！

緊接著，那原本只是光線扭曲的區域，猛地爆發出一點極其刺眼的、無法形容其顏色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持續存在，而是如同心臟般，猛地一次搏動！

在光芒搏動的剎那，空間褶皺被瞬間“撐開”！

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在那不足一立方分米的褶皺核心，懸浮著一枚……晶體。

它并非任何已知的礦物形態。它通體呈現出一種深邃、不斷變幻的暗紫色，內部仿佛有億萬星辰在生滅流轉，又像是將宇宙最深的黑暗與最狂暴的能量同時壓縮其中。晶體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不斷流動、重組、閃爍著微光的幾何紋路，復雜程度遠超人類最頂級的芯片。最令人心悸的是它散發出的能量波動——那不是熱，不是光，不是輻射，而是一種純粹到令人靈魂顫栗的……存在感，一種冰冷、古老、蘊含著難以想象信息的……秩序。

這驚鴻一瞥只持續了不到十分之一秒。隨著光芒的熄滅和搏動的結束，空間褶皺瞬間“合攏”，那枚詭異的晶體也隨之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探測器上瞬間飆升至峰值后又斷崖式下跌的能量讀數，以及主控室內一片死寂的、被巨大驚駭凍結的呼吸。

“‘玄女之心’回收夾具……成功鎖定！”王鐵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打破了沉默。一號“穿山甲”的機械臂夾具已經牢牢抓住了那個布滿傷痕的量子核心載體。

然而，未等主控室的人從剛才那震撼的景象中回過神，更為凄厲的警報聲驟然撕裂了短暫的寂靜！

“警報！熔巖管腔室殘余頂部結構——應力崩潰！！”

“警報！服務器陣列底部支撐——全面失穩！！”

“警報！大規模二次崩塌——開始！！！”

轟隆隆隆——！！！！

這一次的巨響和震動，遠超之前！

地質雷達屏幕徹底被代表崩塌的巨大陰影吞噬！如同海嘯般的紅色應力警報瞬間淹沒了所有數據！

“‘穿山甲’！撤離！立刻撤離！！”林海對著通訊器發出聲嘶力竭的咆哮！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從通訊器那頭傳來的、山崩地裂般的恐怖轟鳴和刺耳的金屬撕裂聲中！

深淵之下，滅頂之災，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