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靜靜地佇立在原地，目光追隨著琴行那已恢復穩健、漸漸融入衛玄同休憩客房的身影，直到那扇門扉徹底合攏，隔絕了視線。他這才緩緩收回目光，身形微轉，邁步離開了明鏡堂。

晨光熹微，給古老的街巷鍍上一層淡金色的薄紗。寧遠步履沉穩，踏過腳下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每一步都發出清晰而規律的輕響，回蕩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然而，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之下，卻悄然泄露出幾許難以言喻的倦意。朝陽柔和的光線描摹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眉宇間仿佛籠罩著未散盡的薄霧，殘留著徹夜未眠的疲憊痕跡。可若細看，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又沉淀著一種歷經風波后的平靜，如同洶涌的浪潮終于平息，只余下沙灘上安穩的靜謐——那是一種卸下了千鈞重擔后的釋然。

萬金堂的后院，此刻卻是一片不同尋常的寂靜。清源正在自己的房中盤膝打坐，雙目微闔，氣息綿長，仿佛已入定，隔絕了外界的紛擾。而那個向來活潑、負責迎來送往的靜遠，此刻正忙碌在后院的洗衣房，仔細叮囑著仆役如何小心清洗師叔那件染血的青色道袍。其余留守的仆役或弟子，身份地位使然，面對這位徑直闖入后院的貴客，既無資格貿然上前，又揣度不清長老的態度，一時間竟無人敢出聲招呼，只能屏息垂手，悄然退避，。

寧遠對周遭的微妙氣氛視若無睹，他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徑直穿過空曠的后院，最終停駐在清源緊閉的房門前。略一停頓，他沉聲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門扉，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分量：“清源師弟，愚兄前來拜會。”

房內，盤膝而坐的清源在寧遠的聲音穿透門扉的剎那，眼瞼微動。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緩緩睜開雙眼，那雙眸子里沉淀著復雜的情緒，最終歸于一片沉靜的深潭。他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翻騰的波瀾壓下，這才面無表情地從床榻上起身，推門而出，步入灑滿晨光的院子，站定在寧遠面前。

“清源見過寧遠師兄。”他拱手一禮，動作標準，聲音如冷冽而平穩：“不知寧遠師兄此番大駕光臨，有何見教？”

寧遠仿佛絲毫未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冷意，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欸，清源師弟不會在記恨昨日師兄下手太狠吧。”

““沒有！”清源的回答斬釘截鐵，如同冰棱墜地。

寧遠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幾分：“既然沒有記恨師兄我，怎么到了師弟的寶地連碗茶水都沒有啊。”

清源暗道無奈，知道這位師兄看似隨意，實則步步緊逼，輕易不會被他這副冷臉打發走。他終究是側身，手臂一抬，指向自己剛剛走出的房門：“師兄請！”又轉頭對一旁的仆從吩咐道：“奉茶！”

房間內，清源端坐主位，面無表情地看著寧遠一碗接一碗，連喝了三碗茶水，連仆從茶壺里的都倒光了，似乎意猶未盡，正盯著自己碗里的茶水。

清源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無奈地只好伸手將茶杯推到了寧遠面前，并說道：“師兄若是喜歡這茶，我這里還有幾包，走的時候帶回去便是。”

寧遠哪會和清源客氣，先滿飲了清源茶杯里的茶，后拱拱手對清源謝道：“那就多謝師弟了。”

清源見慣不怪，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他直接轉向一旁侍立奉茶的仆從，吩咐道：“去把茶葉打包起來，待寧遠長老走時讓他帶著。”

待那仆從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腳步聲也漸行漸遠，偌大的房間內驟然陷入一種奇異的的寂靜。

兩人皆閉目養神，誰都不搭理誰。

一陣無言。

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沒有盡頭，最終還是由寧遠率先打破了它。他清了清有些干澀的嗓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師弟，若不是昨晚師弟把琴行……”

寧遠話還沒說完，清源就打斷了寧遠的話：“師兄，我知道昨日我出手時沒有收住力道傷了琴行師侄，是我不對，稍后我自會登門向琴行師侄道歉。”

“……”寧遠完全愣住了。

他原本是想表達謝意的，若不是清源出手，琴行恐怕會陷入陣障之中，難以清醒。清源的道歉把寧遠接下來準備的說辭都打亂了。

清源話一出口，目光觸及寧遠臉上那毫不作偽的驚愕與茫然，心頭頓時如同被重錘狠狠擂了一下！

糟了！

他在心底無聲地哀嚎了一聲，恨不得當場給自己一個耳光！

太快了！嘴太快了！

他光顧著揣測寧遠是來興師問罪，是來指責他傷了門下弟子，是來為昨日切磋找回場子……結果竟是自己心虛之下，不打自招。

寧遠回過神來，滿臉歡喜地說道：“不打緊，不打緊。一個小輩，怎么勞煩師弟屈尊去道歉呢，你隨便給他點東西他就樂得找不到北了。說起來啊，琴行平時可最敬佩你們云泰宗的符箓之術了。”

清源盯著那笑成一朵菊花的老臉，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意和肉痛，思索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張神羽符，遞給寧遠，說道：“琴行師侄的身法似乎不太便利，這張神羽符就送給師侄了，日后琴行師侄也好有個脫困的的底牌。”

寧遠像是沒有聽出清源話中的嘲諷，一邊笑著說道：“哎呀呀，！太貴重了！琴行一個小輩，哪里受得起師弟如此厚賜？？”一邊那只手已經極其自然地、不容拒絕地伸了過去，指尖精準地捏住了符箓的另一端，“不過嘛……長者賜，不敢辭！師兄我就代琴行，厚顏收下了。等琴行身體好轉，師兄就讓他到師弟這登門拜謝。”清源看著寧遠好一會，才把捏著符箓的手緩緩松開，握了握拳頭，冷冷地說道：“道謝就不必了，不敢勞煩師兄愛徒大駕。”說罷，把臉一轉，不再理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