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行悠悠地從昏迷中醒轉過來,一股深重的疲憊便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像是散了架,酸軟無力,仿佛經歷了一場劇烈的戰斗。
他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布置雅致的房間,竹簾半卷,晨光熹微,透過雕花的窗欞溫柔地灑落在床前光潔的地板上,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淡淡的藥香。他下意識地內視,五臟六腑間立刻傳來一陣綿密而深沉的隱痛,讓他不由自主地蹙緊了眉頭。
“唔,好疼?!鼻傩袊L試著動了動手臂,卻牽動內腑,引得一陣更清晰的痛楚傳來。
“好徒兒,你醒了?!弊谝慌缘膶庍h面容疲憊,雙目中布滿血絲,語氣包含關切,溫和的對琴行說道:“莫要急著起身,再好好休息一會兒。你的五臟六腑受了些震蕩,雖未傷及根本,但氣血尚需調養,但是尚不可操之過急。等一會兒吃過早飯,為師給你開個方子,服用幾天就沒事了?!?
琴行一聽自己竟受了內傷,心頭猛地一沉,下意識就想追問緣由。然而,他剛一抬頭,便看見了寧遠那雙布滿血絲、寫滿疲憊的眸子,以及那難掩倦意的憔悴面容。
“師父!”他的神情帶著難以掩飾的急切,身體更是掙扎著要撐起來,“您怎么樣?您沒事吧!您的眼睛……怎么紅成這樣?難道真的有歹人沖了進來打斷了法事?那法事怎么樣了?衛玄同……衛玄同他活了嗎?”
寧遠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寬厚而微涼的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穩穩地將琴行琴行重新按回床上,見琴行不再亂動,才開口說道:“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睂庍h頓了頓,繼續說道:“多虧了你,法事進行得很順利。衛玄同也已經順利復活了,現在就在客房里躺著呢,為師給他服了麻靈散,且得睡一會兒呢。”
琴行聞言,息了想立刻起身的念頭。他眉心微蹙,思索片刻后,擔憂地對寧遠說道:“師父,咱們明鏡堂的人平時和衛玄同沒什么交集,整個堂內也就我曾經被衛明瑞叫去給他診過病。如果是其他人在衛玄同醒來后接觸他,難保不會心生疑竇,驚懼戒備。我想待徒兒服下您開的湯藥,略作調息,便請允準徒兒去客房守著。這樣他第一時間看見我也能消除他的防備心。如此,于他,于我們,都更為穩妥?!?
寧遠聞言,并未立刻作答,只是深深地、長久地凝視著自己的徒弟。琴行雖尚在弱冠之年,眉宇間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但此刻那略顯蒼白的臉上,卻分明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靜與堅毅,如同初經風雨打磨的璞玉,已隱隱顯露出內蘊的光華。
望著徒弟這張日漸褪去稚氣、棱角漸分明的面龐,寧遠心中百感交集,仿佛時光驟然加速,眼前已不是那個需要他時時牽著手的小童。他沉默片刻,忽然沒頭沒尾地輕嘆一聲,目光悠遠,像是穿透了時光:“行兒……明年,就該行冠禮了吧?!?
琴行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師父會突然提起這個,但仍恭謹地垂首應道:“是的,師父。”
寧遠抬起手,似乎想如幼時那般撫一撫徒兒的發頂,最終卻只是輕輕落在琴行肩上,那手掌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欣慰,是感慨,更有一絲深藏的不舍與憂慮:“行過冠禮,便是真正的大人了。這世間……有些路,終究要你獨自去走。師父……再不能像從前那般,時時刻刻護在你身前了?!彼D了一頓,目光變得格外鄭重,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地說道:“往后行事,須得再添幾分思量。莫要再似從前那般,只憑著一腔赤誠橫沖直撞。要學會……和光同塵,知道嗎!”
琴行眨了眨清澈的眼睛,雖然對師父和自己說這段話感到奇怪,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關切與愛護。他揚起一個輕松而信賴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是!弟子都記下了,師父放心!”
琴行房門外,一道青色的身影默然佇立。清源道人端著那碗尚帶余溫的白粥,側耳傾聽著門縫里隱約傳來的師徒對話。他那張端肅的臉上此刻卻顯出幾分罕見的踟躕,幾次三番抬起手,指節幾乎要觸到門板,卻又在最后一刻硬生生頓住。
如此反復再三,他終是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掠過手中那碗溫粥,又看了看緊閉的房門,眼中掠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最終,他不再猶豫,轉身走到廊下的花壇邊,將那碗白粥輕輕放下。隨后,他步履不停,徑直回到自己暫居的客房,取了那柄如意劍,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明鏡堂。行至前院時,他叫住一名正在灑掃庭除的仆役,低聲囑咐道:“半刻鐘后,將這粥送去琴行公子房里,看著他趁熱用下?!毖粤T,青影一閃,便消失在了晨光熹微的院門外。
走出萬金堂的清源,面沉似水,步履沉重地踏上喧鬧的大街。沿路的行人原本堆著笑,熟稔地招呼著“清源長老”、“清源前輩”,然而目光觸及他眉宇間那層化不開的陰翳與周身散發的冷冽氣息時,笑容瞬間僵在臉上。眾人心頭一凜,紛紛噤聲,或是裝作沒瞧見,或是尋個蹩腳的借口,匆匆與他擦肩而過,唯恐觸了霉頭。
萬金堂門口,靜遠早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他的視線頻頻投向明鏡堂所在的方向,好似在等著什么人。
終于,當那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他眼中驟然爆發出明亮的光彩,幾乎是雀躍著迎了上去。
“師叔!您可算回來了!”靜遠的聲音里滿是如釋重負的急切,“師侄還以為玄羽宗那幫人不講信用,竟敢把您給軟禁了呢!”
“軟禁???”清源腳步一頓,看著眼前這毛毛躁躁的青年,臉上緊繃的線條終于松動,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他們敢!”
“是是是,您說得對,借他們幾個膽兒也不敢囚禁您啊,幾條命夠賠的?不想活了!”靜遠連連附和,語氣帶著少年人的夸張。話說到一半,他目光不經意掃過清源的衣袍,那大片早已干涸、顏色深沉的暗紅血跡猛地刺入眼中。他聲音陡然拔高,驚怒交加:“這!這是誰干的?!他們還敢對您動手?!玄羽宗反了天了?!”
“行了!嚷嚷什么!”清源老臉微微一紅,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立刻板起面孔厲聲訓斥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驚小怪地干什么?”
“怎么不是大事?”靜遠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眼圈瞬間就紅了,“您是我們云泰宗的長老,是云泰宗在康衢的負責人,對您動手就是對云泰宗動手,我受宗門和師父委托照顧您的飲食起居,可現在……”他的眼眶里開始有了淚滴打轉,想要繼續說下去,就被清源打斷。
“現在怎么了,不就是昨天我們進行招魂陣法事受了一點傷嘛,吐了口淤血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
“當然是真的,難道師叔還會騙你不成!”清源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膘o遠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破涕為笑,慶幸地拍著胸口。他隨即又想起什么,指著清源的衣袍急切道:“對了,師叔。您快去房間里把這身沾了血污的宗袍換下來吧,師侄去找人給你漿洗干凈?!闭f著,不由分說便拉起清源的衣袖,半攙半推地引著他匆匆向后院走去。
來到的了清源的房間里,他鄭重小心地脫下自己身上的青色衣袍,換上靜遠找出來的素袍。
清源看著一旁整理宗袍的靜遠,臉露遲疑,隨后,他眼神一凝,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靜遠啊……”
“哎,師叔,您吩咐?”靜遠立刻停下手中動作,恭敬地應道。
清源頓了頓,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你說……師叔回去后,給你收個師弟,怎么樣?”
“收……收師弟?!”靜遠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靈蓋,整個人都僵住了。足足過了兩息,巨大的驚喜才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沖破呆滯,他激動得聲音都拔高了八度:“真……真的嗎?師叔!您……您終于愿意收徒弟了?!我的天吶!”他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語無倫次地嚷道,“您可不知道,咱們宗內有多少外門弟子寧可暫時不拜師,就眼巴巴地等著您哪天開金口呢!”
“等著我?”清源眉頭微挑,顯得有些意外,甚至帶著點不解,“這有什么可等的?宗門里德高望重的長老還少么?”
“師叔您這話就說錯了兩宗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您‘如意劍’清源長老的赫赫威名?我們在學堂的時候就是聽著您仗劍天涯、除魔衛道的故事長大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憧憬您呢?!?
“呵,”清源被他這通天花亂墜的吹捧逗得嘴角微揚,眼中卻帶著促狹的笑意,“小滑頭,你這張嘴倒是甜。可你騙不了我,若真如你所言,你這小子當初怎么就沒哭著喊著要拜入我門下,反而跑去學煉丹了?”
“哎呀,師叔!弟子哪敢騙您半個字!”靜遠急得直擺手,臉上露出一絲遺憾,“弟子從小身子骨就不算頂好,家里人擔心我受不住劍修那份苦,又恰好在宗門里有些門路,就……就替我找了現在的師父,跟著他學這溫養的煉丹術了?!彼掍h一轉,眼睛又亮了起來,“不過!弟子家里有個堂哥,當年是和我一起在學堂的!他可是個真正的劍道好苗子!當年就有好幾個內門長老托人遞話想收他入門,他都給婉拒了,就一門心思地盼著,等著您這位‘如意劍’開山收徒呢!這份癡心,日月可鑒啊!”
“哦?是嘛……”清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著靜遠那副急于證明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暖意,“那好。等咱們爺倆兒這趟差事辦完,回了宗門,你就帶路,師叔親自去看看你那位堂哥。若真是塊好材料,品性也端正……”他頓了頓,語氣帶著長輩的慈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師叔就給你收個師弟?!?
“哈哈!那可太好了!多謝師叔!”靜遠樂得嘴都合不攏,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得意地晃著腦袋,“到時候啊,我一定要讓他多喊我幾聲‘師兄’,好好過過這當師兄的癮!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