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偉兄見笑了。”過了好一會兒,玄同才又開口,聲音低沉,目光低垂,仿佛想借此掩去眼底翻涌的波瀾。
張偉輕嘆一聲,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哎,人之常情。不過,玄同啊,下面那些人看著可不像好人呀。”
他微微頓了頓,目光落在那些聚集在法壇周圍的人群中,他們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模糊,仿佛籠罩在一層陰影之中。
“你復活后一定要小心他們。”張偉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幾分凝重,“說不定他們得到那個勞什子靈器后就會對你不利。”
衛玄同默默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我記下了,偉兄。”
夜風吹過,帶著幾分涼意,燈籠的光芒在風中搖曳,昏黃的光芒也忽明忽滅。衛玄同的魂魄顯得更加單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這冷風吹散。張偉望著衛玄同,心頭翻涌著難以名狀的滋味——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戚,更有對這少年未來如刀鋒懸頸般的深深憂慮。
……
臨近子時,天空中的烏云在夜風撕扯下漸漸稀薄,清冷的月光終于破云而出,重新灑落大地。
康衢村內外避雨的人們紛紛從避雨處出來,各自回到值守的哨位。
明鏡堂內,清源站在屋檐底下,看著在雨中堅持了數個時辰的寧遠師徒。眼見兩人身形踉蹌,腳步虛浮,顯然已是強弩之末。清源眼神陡然銳利,不再遲疑,身形一晃,如鬼魅般驟然切入兩人之間!
“老賊,夠了!你盡力了。”源厲喝出聲,話音未落,右腿已如鞭般掃出,將搖搖欲墜的琴行踹離法壇核心!同時,他雙手如鐵鉗,閃電般扣住寧遠雙臂,沛然勁力透體而入,意圖阻止他繼續施法。
“掌門師伯將此重任交給我,我不能辜負師門的信任。不用你管,放手!”寧遠嘶吼著掙扎,聲音因力竭而沙啞,手臂卻如鐵鑄般不肯放松分毫。
清源見勸阻已是徒勞,眼中寒芒一閃,果斷松手!電光火石間,他右手五指如鉤,挾著凌厲勁風,直取寧遠緊握桃木劍的右手腕!
寧遠心頭警鈴大作,本能地將所有心神與殘余法力灌注于右手,死死護住桃木劍!
就是現在!
清源嘴角掠過一絲冷意,左足如毒蛇吐信,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閃電,精準無比地踢在寧遠握著鎮魂鈴的左腕之上!
“鐺啷——!”
鎮魂鈴脫手飛出,滾落泥水之中。
“不好!”寧遠瞳孔驟縮,驚駭欲絕!心神劇震之下,右手的防御出現了一絲致命的遲滯。
清源豈容他喘息?那原本抓向桃木劍的右手,在瞬息間化爪為掌刀!凝練如實質的罡氣附著掌緣,帶著劈金斷玉的厲嘯,狠絕斬落!
“咔嚓——!”
一聲脆響刺破雨幕!那柄被寧遠右手緊握的桃木劍,應聲斷為兩截!
斷口處,殘余的靈光如風中殘燭般明滅不定,旋即徹底湮滅。數個時辰的苦苦支撐,盡數在這一劍斷折之下,化為泡影!
目睹畢生心血在眼前毀于一旦,寧遠腦中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呃啊——!”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撕裂雨幕!氣極、怒極!寧遠周身殘余的法力與狂涌的氣血轟然爆發,左掌裹挾著玉石俱焚的兇戾勁氣,毫無保留地狠狠印在清源胸口!
“嘭!”
沉悶的骨肉撞擊聲響起!清源如遭重錘猛擊,整個人像斷線的破敗木偶,倒飛數丈開外,“噗”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重重砸在泥濘的地面,氣息瞬間萎靡下去。
寧遠對此視若無睹。他彎腰,用顫抖卻異常穩定的手,拾起了地上那半截殘破的桃木劍。斷口處參差的木刺,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猙獰的寒光。他握緊斷劍,緩緩直起身,雙目赤紅如血,周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宛如從地獄爬出的惡鬼般的恐怖煞氣!
一步,一步……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踏著泥水,朝著癱軟在地、生死不知的清源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沉重的鼓點敲在死寂的庭院中。
行至清源身前,寧遠高高舉起了那柄斷劍!劍尖滴落著泥水和他自己虎口震裂滲出的血珠,對準了清源的心窩!沒有怒吼,沒有猶豫,只有純粹到極致的殺意凝聚在劍尖,眼看便要刺下,終結一切!
“寧遠長老!不要——!!”就在那斷劍即將貫入血肉的千鈞一發之際,一旁侍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明鏡堂仆從,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喊:“活了!衛……衛玄同活了!他、他真的活過來了啊!!”
仆從那聲變了調的驚呼,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寧遠心口。他渾身劇震,手中緊握的斷木劍“咚”地一聲砸落在地,激起一片微塵。
寧遠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本能地撲到衛玄同身邊。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他顫抖著伸出手,帶著近乎虔誠的恐懼,小心握住了衛玄同抬起的手臂,指尖急切地搭上對方腕脈。
就在觸碰到那寸冰涼皮膚的剎那——
一股比之前強壯、清晰清晰的搏動,帶著一絲暖意,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暗流,驀地撞入他的指尖!那不再是死寂的冰冷,是生命頑強復蘇的律動,瞬間驅散了他心中凍結的絕望。
“真的……真的活了!”寧遠的聲音哽在喉頭,破碎嘶啞。巨大的狂喜與難以置信讓他渾身顫抖,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瞬間模糊了視線,混著塵土砸落。
寧遠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心潮。他用沾滿塵土的手背狠狠抹過眼睛,對著那些驚恐的目光,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地搖了搖頭——既是安撫,亦是無聲的警告。
緊接著,他猛地轉向眾人,聲音因激動而沙啞不堪,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
“快!立刻把琴行、清源抬進房里!”他目光如炬釘在衛玄同身上,語速更快,命令不容置疑,“小心抬衛玄同!動作輕緩!他身上那張符箓,一絲一毫都不許碰!其他人,全部退出院子!現在!”
當最后一名仆從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那扇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合攏,仿佛也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庭院中驟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夜風拂過樹梢的嗚咽。
寧遠強撐的脊梁,在這一刻徹底垮塌。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從他緊捂的指縫間硬生生擠出。
月光,恰在此時刺破厚重的云層,清冷如霜,無聲地傾瀉而下。一道慘白的光柱精準地籠罩住他蜷縮顫抖的身影,落在他劇烈起伏的肩頭,映照著他指縫間不斷溢出的淚珠。
夜風嗚咽著掠過庭院,卷起幾片枯葉。院中只剩下巍然不動的招魂幡和不斷啜泣的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