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屢挫不餒 再赴會試
- 狀元張謇:江海沉浮錄
- 揭陽潛水龍
- 4462字
- 2025-06-14 11:06:52
光緒五年的春闈,殘雪尚未褪盡的紫禁城在料峭春寒中泛著冷光,琉璃瓦上凝結的冰棱折射出細碎的光暈。張謇立在貢院朱漆大門外,青布長衫被朔風吹得獵獵作響,掌心的汗卻將包袱角浸出深色痕跡。他仰頭望著高懸的“為國求賢”匾額,鎏金大字在晨光里熠熠生輝,恍惚間又想起三年前通州考棚外的喧囂——那場因“冒籍風波”橫生的變故,不僅讓他錯失鄉試,更耗去家中三千兩白銀填補虧空。此刻他捏緊腰間系著的如皋戶籍文書,指節泛白,這已是自光緒元年起,他第四次踏入這座承載無數士子命運的貢院。
貢院深處傳來梆子三響,號舍間騰起裊裊炊煙。張謇在狹窄的號板上蜷縮了九日,硯臺里的墨汁結了冰碴,凍僵的手指在宣紙上留下歪斜的字跡。放榜那日,長安街人頭攢動如沸鼎,黃榜前的喧鬧聲浪中,他踮腳搜尋著自己的名字,卻只看見“張謇”二字在密密麻麻的墨字間始終未曾浮現。暮色四合時,他仍攥著寫有自己姓名的竹牌,牌角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刺痛掌心。貢院墻外傳來小販拖長的叫賣聲,混著冰糖葫蘆的甜香掠過鼻尖,他忽然意識到,這條由八股文章鋪就的科舉之路,遠比想象中更加荊棘密布,而那些深埋心底的期許,此刻正隨著暮色一寸寸墜入寒淵。
回到南通故里,張謇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三日。雕花窗欞將日光篩成細碎的金箔,在蒙著薄灰的四書五經上明明滅滅。他枯坐書案前,指腹反復摩挲著歷次會試墨卷上暈開的墨痕,目光在那些高中者的策論間逡巡。窗外的梧桐樹被晚風掀起葉浪,沙沙聲里裹挾著運河船工的號子,聲聲叩擊著他緊繃的神經。燭光第三度被更漏碾碎時,張謇突然攥緊墨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些堆砌典故的八股文章,在日新月異的時局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第四日清晨,張謇推開窗,沾著晨露的風卷著江濤氣息撲面而來。晨光里,他望著遠處煙囪騰起的青煙,終于做出了改變命運的決定。書房的銅鎖被摘下的瞬間,塵封的經史子籍不再是他唯一的戰場。
他開始遍訪南通藏書樓,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在蛛網垂落的閣樓里翻找《資治通鑒》《文獻通考》。泛黃的書頁間,他時而用朱筆批注,時而鋪紙疾書,試圖從千年興衰中提煉治國安邦的密碼。當發現地方志里記載的鹽政弊端時,他連夜乘船趕赴淮南鹽場,踩著泥濘的灘涂,與曬鹽工人們促膝長談,將實際見聞與典籍記載相互印證。
不僅如此,張謇還將目光投向了當時的時政要聞。他托人從上海帶回最新的《申報》,在書房墻上釘滿麻繩,將關于洋務運動、邊疆防務的報道用竹夾整齊懸掛。某次分析福州船政局的報道時,那些關于蒸汽輪機、鐵甲艦的描述讓他意識到知識的局限。他當即修書給滬上友人,輾轉購回《西藝知新》《格致匯編》等書籍。煤油燈下,他邊讀邊記,用毛筆在空白處寫下密密麻麻的批注,將西方科技知識與傳統經世之學反復碰撞、融合。當讀到關于鐵路建設的章節,他甚至鋪開南通地圖,用紅筆標注出可能的交通樞紐,筆尖劃過之處,似有萬千燈火在紙上次第亮起。
南通州的梅雨季總裹挾著咸澀潮氣,張謇在書院漏雨的窗下攤開被洇濕的策論稿,狼毫懸在半空遲遲未落。案頭堆積的歷年闈墨已翻得卷邊,那些程式化的八股文章像密不透風的網,困住了他尋求突破的思緒。
正是在這樣焦灼的時刻,徐乃昌踩著滿地水洼來訪。這位同科落第的同窗衣襟沾著細密雨珠,懷中卻牢牢護著用油布裹好的《海國圖志》。“季直!“徐乃昌將書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硯臺里的墨汁泛起漣漪,“魏默深先生十年心血,盡在此書!“
泛黃的書頁間,世界地圖上蜿蜒的海岸線如蛟龍出水。張謇指尖撫過“英吉利三島““米利堅合眾國“的字樣,忽然想起去年會試時,主考官詰問他“泰西諸國何以富強“,自己卻只能引經據典空談仁義。此刻書中關于蒸汽機改良、議會制度的記載,恰似劈開迷霧的驚雷。
兩人就著搖曳的油燈徹夜長談。徐乃昌從父親經營的洋行講起通商口岸見聞,張謇則援引《周禮》《管子》里的治國智慧。當談到“師夷長技以制夷“時,張謇突然起身在墻上展開宣紙,用朱筆圈出《海國圖志》中關于船堅炮利的段落,又在另一側寫下“治國如治水,堵不如疏“的批注。燭淚滴在宣紙上,暈開一片斑駁,恰似他腦海中傳統與新知的激烈碰撞。
此后數月,張謇的策論練習本上開始出現奇特的文字組合:既有“民為邦本“的儒家精義,又夾雜著鐵路興商、學校育人的西學主張。他將這些文章寄給在京任職的師友,得到的反饋褒貶不一,但徐乃昌的評價最讓他振奮:“季直此文,如破繭之蝶,已現振翅九霄之勢!“
光緒六年冬,凜冽的寒風裹挾著細碎的冰碴撲打在行人臉上,張謇與徐乃昌頂風踏上了前往南京的路途。此行他們相約參加江南鄉試,既為提前感受考場氛圍,也盼能在與各地考生的交流中博采眾長。暮色四合時,二人終于抵達夫子廟旁的悅來客棧,檐角的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與遠處秦淮河的槳聲燈影交織成一片。
客棧二層西廂房內,來自安徽的考生王仁堪正伏案批注《日知錄》,案頭堆滿經史典籍與泛黃的考據札記。當張謇與徐乃昌推門而入時,燭火搖曳間,三人因共同的求學熱忱迅速熟稔起來。王仁堪雖身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談吐間卻盡顯飽學之士的風采,尤其在考據之學上見解獨到,常能引經據典破解典籍疑云。
子夜的油燈在陶制燈盞中明明滅滅,映照著三人激烈辯論的面龐。當“如何解決漕運弊端”的策論題被拋出,張謇率先推開案上《海國圖志》,指著夾頁中蒸汽輪船的插圖侃侃而談:“自道光年間試行海運以來,沙船往返天津與上海,已見成效。現今河道年久失修,每歲漕運耗銀數百萬兩,若效仿西方引進火輪,以機器代人力,必能事半功倍。”他起身踱步,袍角掃過堆疊的《皇朝經世文編》,帶起一陣紙頁翻動聲。
王仁堪卻將手中的《漕運通志》重重拍在桌上,燭芯隨之猛地竄起:“海運之險,甚于漕運十倍!康熙年間漕船遇風沉沒,漂失米糧三十萬石的慘劇猶在眼前。且沿海島寇未靖,漕運舊制雖有弊病,但若疏浚河道、裁汰冗員,輔以保甲巡查,必能恢復往昔漕運盛景。”他額角青筋微凸,顯然對漕運舊制抱有深厚情結。
徐乃昌見狀,連忙從茶海中提起紫砂壺為二人續茶:“二位所言皆有道理。依我之見,不妨以運河為經,海運為緯——漕運維持江南腹地糧道,海運開辟沿海新途,如此南北呼應,豈不妙哉?”茶霧氤氳中,三人各執己見,激烈的爭論聲驚飛了窗外棲在梧桐樹上的夜梟,直至更夫梆子聲從長街盡頭遙遙傳來,才驚覺已至三更。
這場持續整夜的辯論,在張謇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摩挲著案頭王仁堪贈予的《皖志列傳稿》,望著窗外熹微的晨光,忽然明白治學之道正如江海納川,唯有兼容并蓄、廣采眾長,方能突破思維桎梏。油燈將熄未熄之際,他提筆在《日記》中鄭重寫下:“天下事非一端可定,善學者當破門戶之見,通古今之變。”
光緒七年春闈,京城的柳絮裹著槐花香飄進順天貢院。張謇踏著青磚,將一疊浸透墨香的策論輕輕壓在案角,望著檐角垂落的冰凌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光斑。考場上此起彼伏的磨墨聲里,他奮筆疾書,時而停筆沉吟,筆下流淌著對河工漕運、鹽政革新的見解,恍惚間仿佛看見南通鹽堿地上新生的禾苗。
發榜那日,鉛云低垂。張謇攥著潮濕的榜單,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間尋尋覓覓,直到暮色漫上貢院斑駁的紅墻。轉角處的茶樓飄出醉人的酒香,他推門而入,正撞見王仁堪倚著雕花木窗,案上擺著兩壇紹興花雕。兩人目光相觸,王仁堪蒼白的臉上擠出苦笑,酒壺在掌心轉出清泠泠的光:“季直兄,這已經是第幾次看榜成空了?看來我們這滿腹經綸,還抵不過考官的一支朱筆啊。”
張謇接過酒壺,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間,眼前浮現出南通百姓在洪水中掙扎的身影。他重重將酒壺擱在桌上,震得杯盞輕顫:“此路不通,便另尋他途。我已決定,回去后不僅要研究學問,還要多參與地方事務,積累實務經驗。”此后數月,張謇卷起長衫奔走在南通鄉間,在賑災粥棚稱量糧食,于海堤工地上丈量土方。當他俯身查看決口的河堤時,泥漿浸透了鞋襪,卻也讓他真正讀懂了“民生”二字的分量。這些沾滿泥土的見聞,最終化作墨痕,在他的筆記中綻放出別樣的光華。
北風裹挾著細雪撲打在青布車簾上,光緒二十年深冬的官道上,張謇裹緊狐皮大氅,指尖摩挲著懷中溫熱的《經世文編》。十年前那個在發榜日踉蹌跌倒的書生,如今鬢角已染霜色,卻在進京馬車的搖晃中,用狼毫在宣紙上從容批注著《海國圖志》。同車考生們圍坐取暖時,他取出自己編纂的《水利疏》手稿傳閱,墨香混著炭盆暖意,引得眾人頻頻點頭。
來自浙江的舉人陳墨生盯著張謇靴底沾著的通州泥土,語氣里帶著不解:“聽聞先生七入春闈,去年主考官還是您座師翁同龢,這般苦心...“話音未落,張謇擱下茶盞,目光穿過車窗定格在蒼茫原野:“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紀昀六次落第方中進士。我輩讀書,當效范文正公'先憂后樂'之志。“他展開袖中珍藏的《申報》,泛黃紙頁上“自強求富“的字樣被燭火映得發亮,“今時不同往日,西學東漸之勢如江河奔涌,科舉豈止是求功名的獨木橋?“
京城客棧的油燈徹夜未熄。張謇在書桌前攤開《日本變政考》抄本,案頭還擺著新購的《時務報》合訂本。當廣東考生林覺民說起康有為在萬木草堂講學的盛況,他忽而起身推開窗欞,望著琉璃廠方向的燈火闌珊,呼吸在寒夜凝成白霧。三更梆子響過,他提筆將“設議院以通下情“的主張,化作策論中“廣開言路,合眾智以興國“的錦繡文章,筆尖劃過“君民共治“四字時,窗外的積雪已悄然染白了瓦當。
會試當日,晨光穿透貢院斑駁的灰墻,將廊下懸掛的朱紅燈籠染成暖金色。張謇踩著青石磚上未干的夜露走進考棚,粗糲的木桌上擺著墨錠、硯臺和三疊素白宣紙。遠處更鼓聲中,他解開隨身布囊,取出母親連夜縫制的護腕纏在腕間——針腳細密處藏著半枚銅錢,那是他十八歲首戰鄉試時,父親塞進他掌心的護身符。
展開試卷的剎那,張謇手指微微發顫。題目冊上“籌邊策”“富國論”幾行朱砂大字,像春日破土的春筍般刺痛他的眼。十年間,他跟隨孫云錦、吳長慶兩位恩師游走幕府,在江寧、浦口、朝鮮半島親歷軍政實務,案頭堆積的輿圖與奏稿早已泛黃,此刻卻在腦海中化作活物。他將狼毫浸入松煙墨,看著墨汁在硯池里暈開,恍惚又見恩師吳長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季直,治世需實學啊......”
策論首段,他以《漢書?西域傳》開篇,筆鋒卻陡然轉向朝鮮半島局勢:“今東瀛覬覦,海疆不靖,非堅壁清野可守,當效漢武屯田之法,寓兵于農......”寫到經濟改革時,張謇擱筆沉吟,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仿佛是通州紗廠機杼的回響。他提筆疾書:“欲興實業,必破士農工商之畛域,設商會以通有無,立稅則以均勞逸......”
放榜那日,長安街的喧囂如潮水漫過皇城根。張謇攥著汗濕的護腕,在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間逐行搜尋。當“張謇”二字終于撞入眼簾,他耳畔轟然作響,眼前浮現出父親在油燈下修補舊衣的佝僂背影,母親將最后半塊麥餅塞進他行囊的顫抖雙手。淚水砸在青石板上,洇開層層漣漪,恍惚間看見二十年前那個冒名赴考的少年,正穿越時空向他微笑。
在此起彼伏的道賀聲里,張謇解下腕間護腕,鄭重地將半枚銅錢放入懷中。他仰頭望向貢院飛檐上的脊獸,晨光為銅鈴鍍上金邊,叮當聲里,當年恩師的囑托再次在心頭激蕩。此去瓊林宴、傳臚大典,他早已不是為功名折腰的寒士——通州的棉田、黃海邊的鹽灶、萬千百姓的生計,正等著他用這支飽蘸心血的筆,在天地間書寫新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