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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求學之苦

南通的冬夜,朔風裹挾著細雪如利箭般撲在窗欞上,發出刺耳的沙沙聲。十三歲的張謇蜷縮在斑駁的土墻角落,一盞搖曳的油燈在頭頂忽明忽暗,青石板桌面泛著冷光,沁出的寒意順著指尖直鉆骨髓。他凍得發紅的手指關節微微發顫,卻仍死死攥著那支磨損嚴重的毛筆,在泛黃的毛邊紙上反復臨摹“學而時習之”的字樣,每一筆都像是在與命運較勁。父親張彭年送來的粗陶茶壺早已涼透,壺嘴凝結的水珠順著粗糙的陶壁緩緩滑落,在桌面上暈開深色水痕,恰似他求學路上那蜿蜒曲折、難以捉摸的命運軌跡。寒風時不時從窗縫里鉆進來,卷起桌上幾張單薄的紙張,張謇慌忙伸手按住,生怕吹散了這承載著全家希望的字跡。屋內寂靜無聲,唯有筆尖摩挲紙張的沙沙聲與呼嘯的北風交織,訴說著少年求學的艱辛與執著。此時的大清王朝,在列強堅船利炮的沖擊下搖搖欲墜,洋務運動艱難推行,新舊思潮激烈碰撞,這樣的時代背景,為張謇的求學之路增添了更多未知與挑戰。

張謇的啟蒙始于七歲那年。父親張彭年雖以販鹽、墾荒為生,卻深知讀書方能改變命運。他將家中最寬敞的西廂房辟為書房,請來村里最有學問的宋效祁先生。書房里,雕花梨木書案一字排開,二十幾個孩童正襟危坐,硯臺里新磨的墨汁泛著微光。宋先生頭戴瓜皮帽,鼻梁上架著玳瑁眼鏡,捻著稀疏的胡須,用戒尺敲著《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稚嫩的童聲在狹小的書房里此起彼伏,張謇卻總比同窗們記得快些。他并非天資異于常人,每當夜深人靜,其他孩子早已酣睡,張謇仍就著昏暗的油燈,在破舊的宣紙上反復臨摹生字,一筆一劃都力求工整,手指被毛筆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彼時,太平天國運動雖已平息,但戰爭留下的創傷仍未愈合,各地起義不斷,社會動蕩不安,讀書考取功名成為許多寒門子弟改變命運、尋求安穩的唯一希望,張謇也不例外。

每當先生布置完課業,其他孩子總盼著課間休息,或是擠在窗邊看院中的麻雀啄食,或是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小人。張謇卻從不參與這些嬉戲,他會將泛黃的書頁輕輕撫平,用手指逐字逐句地劃過,嘴里喃喃復述。有次隆冬,寒風透過窗欞的縫隙灌進書房,凍得孩子們直跺腳。同窗們搓著手哈著氣,心思早已不在書本上,張謇卻將凍得通紅的手揣進懷里捂熱,繼續研讀《孟子》。他的鼻尖凍得發紅,呼出的白氣在書頁上凝成細小的水珠,可眼神依然堅定執著。又有次盛夏,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同窗們偷偷將書本墊在臉下打盹,張謇卻解下汗巾系在額頭,將冰涼的井水潑在脖頸,強撐著精神背誦《論語》。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在后背暈開深色的印記,可他專注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書頁。偶爾一陣風吹過,卷起桌上的書頁,他也只是匆匆用鎮紙壓住,便又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中。此時,西方的科技、文化不斷傳入中國,“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呼聲漸起,然而傳統的科舉制度依然是衡量人才的主要標準,張謇在這樣的矛盾與困惑中,堅守著對知識的渴望,努力汲取著傳統文化的養分。

隨著家境漸貧,張謇轉至海門訓導趙菊泉門下求學。學堂設在一座廢棄的廟宇里,褪色的壁畫在寒風中簌簌剝落,斑駁的墻皮像極了他日漸窘迫的家境。每天清晨,當更夫的梆子聲還在街巷回蕩,張謇就踩著沾滿寒霜的石板路匆匆趕來。他總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那里的窗紙破了個碗口大的洞,凜冽的北風裹挾著細雪呼嘯而入,凍得他手指僵硬,卻也讓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先生的板書——他特意用麻繩將歪斜的木窗重新固定,只為抓住每一寸透進的光線。彼時,清政府為了償還巨額賠款,不斷增加賦稅,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張謇一家也深受其害。但他深知,只有通過科舉考試,才能擺脫貧困,為家人謀得更好的生活,也為國家貢獻自己的力量。

課堂上,先生講解《孟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時,其他同窗忙著用炭筆匆匆記錄,張謇卻時而凝視著墻皮剝落處露出的古老壁畫沉思,時而輕輕點頭。課后,他總會攥著磨出毛邊的書頁走到先生跟前,就著廟宇廊下結著冰棱的廊柱,請教“苦其心志“與“勞其筋骨“在經義中的細微差別。有一回,同窗王二牛實在好奇,裹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湊過來問:“張謇,你整日問東問西,不累嗎?“張謇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凝成霜花:“學問學問,不懂不問,豈不是辜負了先生教誨?“說罷,又低頭在沙盤上反復書寫“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直到凍僵的指尖滲出鮮血,在沙盤上暈開點點紅梅。此時,甲午戰爭的陰影籠罩著整個中國,民族危機日益加深,張謇在鉆研經典的同時,也開始關注時事,思考國家的出路。他意識到,僅僅熟讀四書五經或許不足以改變現狀,但科舉考試仍是他實現抱負的重要途徑。

在如皋張氏宗祠伴讀時,狹小的廂房里擠著六個學生,墻角結著厚厚的霉斑,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潮濕霉味。每到深夜,當更漏敲過三響,其他學子早已鼾聲如雷,張謇卻悄悄摸到窗邊,借著月光翻開書頁。月光太暗時,他就跑到后院,折下帶松脂的枯枝自制火把。墻角平整處鋪著從廟里撿來的殘破經幡,他將借來的《史記》攤開,就著搖曳的火光逐行逐句抄寫。火把燃燒時的松香混著霉味,火光映在他清瘦的臉上,將他緊蹙的眉峰和抿緊的唇角勾勒得愈發堅毅。此時,戊戌變法的浪潮席卷全國,維新思想廣泛傳播,張謇雖身處偏僻的宗祠,卻也通過往來商賈帶來的書籍和消息,感受到了時代的脈搏。他在傳統典籍與新思想之間不斷探索,試圖尋找一條適合自己、也適合國家的道路。

有次,同窗李富貴半夜醒來,瞧見張謇還在苦讀,又好氣又好笑:“你這般拼命,莫不是要把書都吃進肚子里?“張謇頭也不抬,用凍得發紅的手指翻著書頁:“書中自有黃金屋,我若能吃透這些典籍,便是吃盡千般苦也值得。“李富貴撇撇嘴,裹緊被子繼續睡去。而張謇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廉頗藺相如列傳“的竹簡殘片上,為藺相如“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的膽識敬佩不已,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火把燃成灰燼,他才驚覺硯臺里的墨汁早已結成冰碴。此時,義和團運動興起,八國聯軍侵華,清政府簽訂了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中國徹底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張謇在震驚與悲憤中,更加堅定了通過科舉進入仕途,改變國家命運的決心。

平日里,先生布置的作文題目,其他同窗絞盡腦汁湊夠字數便草草交差,張謇卻要反復修改,有時一篇文章要謄抄四五遍。他會和同窗們討論文章的立意,當聽到不同見解時,眼睛就會亮起來,拉著對方坐在石階上,你一言我一語,常常爭得面紅耳赤。但討論過后,他又會認真記錄下每個人的觀點,反復琢磨,將這些想法融入自己的文章中。在討論中,他們也會談到時局,談到列強的侵略,談到國家的未來,這些交流不僅豐富了張謇的思想,也讓他看到了科舉考試不僅僅是個人的出路,更是肩負著國家和民族的責任。

張謇的刻苦也影響著身邊的同窗。漸漸地,當張謇在沙盤上練字時,會有同窗主動遞來平整的木板;當他在月光下讀書時,有人悄悄送來半盞燈油。雖然生活困苦,但這群學子在知識的海洋里相互鼓勵,共同前行。張謇深知,這段與同窗相伴求學的日子,雖滿是艱辛,卻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回憶,也正是這些經歷,鑄就了他堅不可摧的意志,支撐著他在求學的道路上不斷前行。

時光流轉,張謇終于迎來了科舉考試的日子。光緒二年,江南貢院的高墻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張謇背著裝滿筆墨紙硯和干糧的布包,腳步沉重地邁向考場。此時的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眉眼間盡是歷經磨難后的沉穩與堅毅。貢院外,小販們叫賣著筆墨紙硯、吃食,人群熙熙攘攘,來自各地的考生們或自信滿滿,或神色緊張。遠處,不時傳來報童的叫賣聲,“號外!號外!北洋水師購得新艦!”“號外!號外!邊疆戰事吃緊!”這些聲音提醒著張謇,他即將踏入的考場,不僅關乎個人命運,更與國家的前途息息相關。

貢院的號舍狹小逼仄,僅能容一人蜷身而坐,墻面上布滿了歷屆考生留下的涂鴉與詩句,墨跡層層疊疊,仿佛訴說著無數寒門學子的期盼與無奈。張謇找到自己的號舍,將帶來的被褥鋪在潮濕的地上,又取出母親連夜趕制的咸菜餅,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考試期間,他要在這方寸之地度過九天六夜,完成三場考試,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答題,都不得離開。號舍外,監考官們來回巡視,時不時傳來呵斥聲;遠處,傳來悠揚的鐘聲,那是從附近寺廟傳來的,為這緊張壓抑的考場增添了一絲別樣的氛圍。

第一場考四書五經。考卷發下來時,張謇的手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蘸飽墨汁,在宣紙上寫下工整的楷書。考場里一片寂靜,唯有此起彼伏的沙沙書寫聲。張謇的思緒在典籍間穿梭,將多年苦讀的成果化作筆下的文字。然而,考場的環境遠比想象中惡劣。盛夏的南京酷熱難耐,宿舍里蚊蟲肆虐,汗水不停地從額頭滑落,滴在試卷上,他只能不停地用衣袖擦拭。此時,考場外的城市里,洋務派的工廠機器轟鳴,新式學堂傳來朗朗讀書聲,而考場內,卻依然遵循著千年不變的科舉考試模式,這種強烈的反差,讓張謇在答題時不禁陷入沉思,思考著傳統與革新的碰撞,思考著國家的未來該何去何從。

第二場考策問,題目涉及治國安邦、民生社稷。張謇眼睛一亮,這些年他不僅熟讀經典,還時刻關注著時事,對鹽政、水利等問題有著自己的見解。他奮筆疾書,將心中所想傾吐于紙上,仿佛要借此機會向天下訴說寒門子弟的抱負與擔當。但長時間的書寫讓他的手腕酸痛不已,手指也磨出了血泡,可他顧不上疼痛,只是咬著牙繼續寫下去。他在策論中提出,要學習西方先進技術發展實業,加強海防抵御列強入侵,重視教育培養人才。這些觀點在當時的科舉考試中可謂大膽創新,體現了他對時代變革的深刻認識和積極應對。

最后一場考完,張謇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貢院。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身上,他望著天邊的晚霞,心中五味雜陳。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能否得到考官的青睞,但他清楚,自己已經竭盡全力。貢院外,等待考生的家人們翹首以盼,有的考生興奮地與家人分享考試心得,有的則垂頭喪氣,一言不發。張謇默默地融入人群,朝著租住的客棧走去,街道兩旁的店鋪林立,有傳統的綢緞莊、米鋪,也有新興的洋行、報館,這些景象再次讓他感受到時代的巨變,也更加期待自己能在這變革的浪潮中有所作為。

放榜之日,貢院外墻被擠得水泄不通。張謇攥著浸透汗水的包袱皮,踩著碎磚踮腳擠到榜前。朱筆寫就的墨字在朝陽下泛著刺眼的光,他逐行辨認,從“一甲賜進士及第”看到“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喉間泛起鐵銹味。最后一抹字跡掠過眼底時,耳畔喧鬧驟然抽離,只余心跳如擂鼓震得太陽穴突突作痛。他死死攥住榜墻的竹篾,指甲在粗糲的竹紋里掐出月牙痕。恍惚間看見父親在鹽堿地上佝僂的背影,聽見母親納鞋底時竹尺敲擊案板的聲響,油燈爆燃的燈花落在《十三經注疏》上的焦糊味突然涌進鼻腔。淚水終于沖破眼眶,滴在麻布長衫的補丁上洇開深色痕跡。人群中爆發出歡呼聲,有人被同伴拋向空中,有人癱坐在地號啕大哭。張謇踉蹌著后退兩步,撞翻了賣茶湯的挑子。滾燙的茶水潑在褲腳,他卻渾然不覺,任憑早春的風裹著柳絮撲在臉上。踩著滿地碎紙屑轉身時,衣襟掃過張貼皇榜的告示牌,發出刺啦聲響,驚起檐角兩只寒鴉。此時,周圍的人們或歡呼雀躍,或黯然神傷,而遠處的城墻下,乞丐們蜷縮著身子,等待著施舍,這鮮明的對比,讓張謇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國家的積貧積弱,也堅定了他繼續奮斗的決心。

暮色沉沉地壓在南通城的青瓦白墻上,張謇攥著那張墨跡未干的落第榜單,指尖在“孫山之后”四字上摩挲出褶皺。寒風卷著街角的枯葉撲在他單薄的長衫上,卻不及胸腔里翻涌的酸澀。他踉蹌著回到租住的陋室,將榜單鄭重疊好,與歷年考卷一道鎖進樟木箱——那些朱筆圈改的錯處、考官潦草的評語,此刻都成了刺向心火的利刃。油燈昏黃的光暈里,張謇攤開《禮記》批注本,忽然瞥見夾在書頁間的槐花書簽。那是三年前離家時母親所贈,花瓣早已褪色,卻仍倔強地保持著舒展的姿態。他猛地抓起狼毫,在日記中疾書:“昔范文正公斷齏畫粥終成大器,今吾雖困于場屋,安知非天將降大任之兆?”硯臺里的墨汁被夜風凍出薄冰,他呵著白氣研墨,將落第的試卷逐字逐句拆解,用紅筆標注出典故運用的滯澀、策論論述的空泛。此時,窗外的街道上,更夫敲著梆子走過,提醒著人們夜已深沉,而張謇的陋室里,燈火依然通明,他在知識的海洋中繼續探索,為下一次科舉考試做著準備。

此后數月,破廟里的晨鐘總與他的誦讀聲共鳴。當同窗們還在鉆研《四書章句集注》,張謇已托往來商賈從上海捎回《海國圖志》《幾何原本》。燭淚在泛黃的書頁上凝成琥珀,他時而為《天演論》中“物競天擇”的論斷拍案,時而對著《法國革命史》陷入沉思。某個雪夜,他在批注《瀛寰志略》時忽有所悟,蘸著融化的雪水在窗欞上寫下:“欲破科場樊籠,先破思想桎梏。”窗外的積雪映著屋內搖曳的燈火,將這個清瘦的身影拓印在寒窗之上,恍若即將破繭的蝶。在這期間,清政府推行新政,改革教育制度,科舉制度面臨著巨大的變革,但張謇依然堅守著自己的科舉之路,他相信,只要有真才實學,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都能為國家和社會做出貢獻。

在接下來的二十五年間,張謇七次踏入江南貢院的號舍。嘉慶年間建造的青磚圍墻爬滿墨色苔蘚,狹窄的考棚里,他蜷縮在僅容一人的號板上,借著搖曳的油燈逐字書寫策論。道光二十九年的秋闈,他因冒籍風波被考官刁難,險些被革除功名;咸豐六年的會試,母親病逝的噩耗讓他含淚棄考,守孝期滿后又要從頭積攢考資。光緒十一年,他作為幕僚隨吳長慶入朝平亂,在軍帳中仍揣著《四書章句集注》,于戰火間隙溫習經義。每一次科舉考試,都伴隨著時代的風云變幻,甲午戰敗的屈辱、戊戌變法的失敗、義和團運動的興起,這些重大歷史事件都深刻地影響著張謇的內心,也讓他在科舉之路上更加堅定,他希望通過科舉進入仕途,實現自己實業救國、教育興國的理想。

光緒二十年春,五十歲的張謇再次踏上進京之路。三月十八日的殿試,他揮毫寫下萬言策論,從河工漕運談到治兵理財,字字叩擊時政要害。當黃榜高懸午門,“張謇“二字列于榜首時,這位鬢生華發的舉子在觀榜人群中踉蹌扶住宮墻——自十六歲初應院試,三十載寒暑,他磨穿了百管湖筆,用壞了三十六方硯臺,終于以“大魁天下“的成績,為自己的科舉之路畫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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