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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日登山客,深夜染青人

暮色初臨,榮禧堂西側一處臨水敞軒內,掌燈時分。

軒外假山竹影婆娑,軒內卻早早燃起了數盞宮燈,將室內映照得如同白晝。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上等松煙墨的清冽氣息在宮燈暖意中若隱若現。

主位上,賈敏一身家常的淺碧色繡蘭草交領長襖,烏發松松挽就,只插一支簡潔的白玉梅花簪,正含笑與身側一位衣著素雅的中年女官低聲交談,儀態溫婉雍容。

黛玉挨著母親坐在下首一張紫檀玫瑰椅上,穿著一件月白色蝶戀花提花小襖,手里捏著一枚云雀玉書簽,一雙妙目卻不時悄悄瞟向軒門方向,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與期待。

探春則侍立在黛玉椅后幾步處,穿著比白日里更正式的湖藍色纏枝蓮紋對襟褙子,抿著唇,眼神有些緊張卻異常明亮——她等待這一天已經太久。

腳步聲自軒外廊下響起,沉穩干脆,一步步打破黃昏的寂靜。

簾子挑起,一道鴉青色的身影攜著初春夜露的微寒踏入。

正是崔令儀。

依舊是白日那身儒生直裰,唯腰間那枚威棱畢露的獬豸玉印被一枚素凈的羊脂玉佩取代(以示私交非公事)。

她神色并未因場合改變而柔和多少,目光如分水辨玉的刀,在敞軒內迅速掃過一周:主位上儀態端方的賈敏,椅上安靜如畫的黛玉,以及侍立在后、屏息凝神的賈探春。

她對著主位的賈敏微微一福,動作簡潔利落,帶著一絲書卷氣的英挺:

“崔氏令儀,叨擾府上清寧。”

賈敏含笑起身,親自虛扶:“崔博士哪里話!能請得博士移步指點兩個小輩的涂鴉字課,是她們的福氣”

她引崔令儀至左手尊位,聲音溫煦如春風拂玉:

“家慈昔年在閨閣時,常與貴府老相爺夫人詩畫往來。家慈每每言及,皆嘆崔氏門風清正,鐘靈毓秀。今日得見令儀芝蘭玉樹,方知‘淵渟岳峙’四字,原是生在骨血里的。”

崔令儀只欠身落座,并無過多客套寒暄,目光已投向探春那邊早已備好的寬大梨木書案。

文房四寶齊備,鎮紙下的熟宣上留有墨跡,顯然是探春先前試寫的習字。

她沒看那字,反而落在了鎮紙旁那方色如凍蜜、溫潤內蘊的老坑端硯上。

尤其顯眼的,是硯池一角天然雕琢出的一片瑩白“魚腦凍”,如一片初凝的冰霜。

“端溪老坑,‘魚腦凍’?”

崔令儀的聲音終于帶了一絲極淡的、屬于識玉之人的溫潤光澤,“此乃衛夫人‘點畫如刃,章法如軍陣’氣韻的絕配。難得。”

探春眼中瞬間涌上巨大的驚喜和被認可的激動!

她忙向前一步,聲音微顫卻又清晰地說道:“崔博士明鑒!這硯……正是我姑母,”

她感激地看向賈敏,“前些日子回府時特意尋出來給侄女學字所用。姑母說……硯有冰魄,如劍藏匣中。養浩然氣方不墮其鋒,運腕底魂才不負此霜華!”

賈敏含笑點頭,對探春的反應很滿意。

崔令儀的目光在賈敏臉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頷首。

她起身走至書案前。

探春與黛玉亦起身走近。

“取筆,”崔令儀對探春道,語氣已恢復慣常的冷靜,“再寫你心中所想的飛白之字。”

探春深吸一口氣,凝神聚力,再次落筆,一個“風”字在紙上艱難成型。

筆至飛白處,依舊遲滯猶豫,墨色濃淡不均。

崔令儀靜待她完成,然后伸出三指,拈起那張薄宣,舉到燈光下。

薄紙微透,清晰地映出墨跡猶疑、欲進還止的脈絡痕跡。

“‘飛白’,非敗筆托詞,乃心到意至筆力貫巔峰時的剎那‘余響’!如驚鴻掠波,爪痕乍現旋沒無蹤;如弓弦急振,箭已出而弦音尚在震顫縈繞!欲求其神,心思需澄澈如水,不存懼意、不縈得失!”

崔令儀的目光透過薄紙,如冰棱般刺向探春眼底深處:

“執筆時,爾心中雜念過多——畏筆誤辱硯、患不得名師歡心、憂姐妹同場被比下……心思沉重,腕下千鈞,如何得見那一縷風、一抹云、一聲天地初開時的銳響?!”

這番剖析字字穿心!

探春如遭當頭棒喝,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先前那點被贊硯臺的欣喜蕩然無存,只剩被徹底看穿的羞愧和震撼!

黛玉亦是心頭微震,握著書簽的手指下意識收緊!

原來……這便是“心若不空,飛白何來”!

崔令儀放下紙,未再多言,從隨身錦匣中取出薄薄一卷微黃的舊紙拓片,攤于案上:

“此乃衛夫人《筆陣圖》極早期摩刻殘片,為孤本。其中筆鋒轉折,飛白藏勁,爾等可自行觀想揣摩。”

她的目光再次掠過那方有著“魚腦凍”的老坑硯臺,“此硯甚好。點畫確當如刃口含霜,銳氣內藏。”

言罷,向賈敏略一欠身:“時辰不早,多謝夫人款待,令儀告辭。”

身影在燈影下利落轉身,鴉青袍袖帶起微涼的風。

探春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隨即目光如獲至寶般死死釘在那古意斑駁的《筆陣圖》殘片上,渾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黛玉輕輕放下手中已經被捏出汗漬的書簽,走到案前,與探春并肩而立。

兩人都望著那殘片,良久無言。

敞軒內只剩下紙卷上那歷經千年的古老墨痕,在燈光下無聲地訴說著銳利與空靈的至境。

當賈琰在梨香院嗅到那縷冰冷的異香時,崔令儀已然離開了榮國府。

此刻,黛玉已放下茶罐,被讓至一旁小杌落座。

賈琰并未解釋那濃烈的異香,只將手中描繪獬豸印的墨稿不動聲色地收入抽屜深處,仿佛那只是尋常習字。

燭光搖曳,映著黛玉半張臉龐,明暗不定。

她小口啜飲著賈琰奉上的新茶(姑蘇“雪蕊”),目光卻仿佛穿過了裊裊茶煙,落在窗外寂靜的梨香院深處。

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執著于詩集的話題,許久才幽幽道:“今日……崔博士來尋三姐姐了。”

賈琰執壺添茶的手穩穩當當,水流細長均勻:“哦?未曾聽說。”語氣平淡無波,仿佛事不關己。

黛玉抬眼,目光清清亮亮地看向他:“那位崔博士……”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杯壁,“通身的氣派,竟是……鴉青色。連發簪都只用一根漆黑木棍,簡得……簡直像塊墨、又像柄劍。”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純粹的、藝術欣賞般的驚奇,然而那雙洞悉力驚人的眸子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索,“琰表哥以為,那般穿著的女子,心中所思所想,是何等光景?”

是在試探他對崔令儀的態度?

抑或是借崔令儀那身特立獨行,試探他對“離經叛道”本身的看法?

賈琰放下茶壺,指尖輕觸溫熱的杯壁,似乎沉浸在對那獨特顏色的想象中:

“心之所向……或如墨,凝萬載玄冰之寒,書驚世不朽之篇?又或許……似劍,藏匣中待時而動?光景何如,非外人可窺。唯知其身著那身鴉青立于國子監時……”

他抬眼,目光平靜地迎上黛玉的探索,“已注定為天下清流濁浪所矚目,寸步便是風波,難有尋常光景。”

他將問題輕巧地引回崔令儀自身的處境和風波,避開了對其心跡的直接臆測。

黛玉聞言,眼睫微微一顫,如同蝶翅輕點寒潭,漾開一絲漣漪。

她垂眸,掩去眼底復雜的情緒,不再追問,轉而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素箋:“詩稿已重錄,多謝表哥謄抄之勞。”

她起身告辭,臨走前,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賈琰掩在袖口、指尖無意識捻動時露出的一抹極其淡薄的青痕——那是被某種難褪的汁料浸潤過的痕跡。

她眸底極深處,掠過一絲了然的光,隨即被溫婉的笑意覆蓋:“更深露重,表哥請留步。”

黛玉的身影融入梨香院的夜霧之中。那清冷的異香似乎被風帶走了些許,卻并未徹底消散,如同某種預兆般縈繞在賈琰心頭。

更深漏斷。整個榮國府徹底沉入夢鄉。

梨香院后罩房最深處,一盞被精心遮擋住大半光線的油燈,兀自在黑暗中搖曳。

昏黃的光圈下,賈琰褪去了白日素凈的白衫,換上了一身半舊的深藍粗布短打,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小臂緊實的線條。

燈光聚焦在桌面上一個不起眼的粗陶缽內。里面盛著半缽渾濁的青黑色液體,由不同草木灰燼、碾碎的礦石粉末以及少量昂貴的靛藍調配而成,散發出一種混合著土腥和礦澀的奇特味道。

這便是他秘密試制的“雨余青”色料。

賈琰屏息凝神,用一支特制的小竹夾,將一張早已裁好、繃緊在細竹框上的薄薄桑皮紙,小心翼翼地浸入液體之中。

紙面瞬間被暗沉的顏色吞噬。他心中默數,指尖感受著紙面纖維吸收色料的微妙變化,每一個呼吸都小心翼翼。

三息之后,迅速提起!

紙張在燈光下顯現出一種不均勻的灰敗底色,斑駁深淺,如同陳舊的墻皮,遠非他心中設想的“天際初晴云破處”那種清透的微藍!失敗!

賈琰眉頭緊鎖,毫無遲疑地將這張廢紙投入腳邊盛滿清水的銅盆里,瞬間化為一團渾濁的墨影。他再次拿起一張新紙。

重復。

調整配方比例。專注。失敗。再試。

汗珠從他額角滲出,順著繃緊的下頜線滾落。

指尖因為長時間的浸泡在冰冷刺骨的色料中,漸漸浮上了一層詭異的淡青色,甚至在指關節的凹痕處聚集沉淀,顯得格外突兀。

第七次失敗!

缽中的色料已消耗近半。

賈琰拿起一張剛浸染完、顏色比先前略顯勻凈但依然灰蒙的紙樣,湊近燈光仔細查看。

還是不夠透亮!缺少那種雨后初霽、云破處天光初綻時的微藍與澄澈!他煩躁地將紙樣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上!

煩躁之后是更深的寂靜。

賈琰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壓下心頭的焦灼。

他閉上眼,回想著今日彝倫堂所見的一切:那鴉青色的身影如何以雷霆萬鈞之勢劈開混沌;那枚獬豸印在晨曦下的刺骨寒光;劉承業面如死灰的崩潰;陸明遠四兩撥千斤的機鋒;寒門監生眼中那燃燒的火焰……這一切激烈動蕩如同熔爐,此刻卻詭異地凝聚在他指尖這點被染污的青痕上。

片刻,他睜開眼,雙眸沉靜如淵。

他重新拿起小瓷勺,開始極其緩慢地研磨一種色澤更純凈的孔雀石粉末。

研磨聲在寂靜的深夜里清晰而富有節奏。

他沾滿青痕的指尖懸在濁液之上,如一只暫棲深淵的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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