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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篇策論,三堂會審

國子監率性堂內,空氣比晨鐘敲響前更為凝滯。

不同于初次授課時滿堂喧囂后的沉寂,今日的死寂中摻雜著一種等待宣判的壓抑感。

案幾之間偶爾傳來細微的紙張翻動聲,或是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輕響,都帶著一種生怕驚擾了什么的謹慎。

崔令儀高踞講案之后,鴉青色的直裰在晨光中沉靜如淵海。

她手中執著一卷《春秋繁露新注考異》,并未翻看,只是用那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著微黃的宣紙書口,發出極輕微的叩擊聲,如同古殿檐角雨滴落玉盤,在死寂的堂中清晰可聞。

她目光垂視,仿佛專注地欣賞著自己手背清晰的骨節輪廓,那份漫不經心的姿態,卻比任何嚴厲審視更讓人心頭發緊。

案頭,整齊堆放著一疊墨跡未干的考卷,正是昨日策論考校之果。

司業陳景明身著一件半新的靛藍補服,沉默地坐在講案稍下首的偏座上,手中也捏著幾張考卷。

他神色平靜,只在偶爾抬眼看崔令儀翻閱卷宗時,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審視。

氣氛如同繃緊的弓弦。

所有監生都埋著頭,或裝作用心溫書,或死死盯著自己桌案一角,大氣不敢出。

劉承業更是將臉幾乎貼在了書頁上,試圖將自己藏匿起來,但那粗重的喘息聲還是暴露了他的躁動不安與羞憤難當。

他能感覺到周遭似有若無的、帶著幸災樂禍意味的目光如針刺般扎在脊梁上。

終于,崔令儀翻檢考卷的手指停在了一份卷面上。

她并未抬頭,只以指尖輕輕點在上面。

“劉承業。”

聲音不高,甚至沒有刻意加重。

劉承業卻如同被烙印烙了一下,猛地一顫,身體僵硬地慢慢抬起,額頭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崔令儀終于抬起眼簾,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無喜無怒,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她隨手抽出一張顯然是劉承業的答卷,上面的字跡狂放、墨跡深淺不一,多處有涂改的污跡。

她將答卷略略展開一些,好讓前排的監生也能看清那份混亂的字跡。

“‘牝雞司晨,禍國之始’?”

崔令儀的聲音依舊平靜,只是將劉承業文中那句露骨抨擊她性別的言論清晰地復述出來,“‘祖法崩壞,士林蒙羞’?通篇戾氣滔天,引據卻只止于《女誡》、《女則》之類閨閣蒙訓之書?”

她略作停頓,目光像冰冷的剃刀般刮過劉承業那張慘白的臉:“你此番答卷,論題何在?文理何在?通篇只見‘性別’壁壘森嚴,不見絲毫‘民生’關切!究其根本——”

她的聲線陡然下沉,帶著冰雪的重量砸下,“不過一己私念受挫、面目難存之刻薄怨懟,披了張圣賢大義皮囊的狂悖妄言罷了!字字咆哮如雷,句句刻薄誅心,哪里見半分‘為國憂民’的本心?哪里配言一個‘儒’字?!”

“哐當!”一聲重響!

劉承業面無人色,猛地起身后退,帶倒了身后的硬木方凳!

巨大的聲響在死寂的堂內如驚雷炸裂!

他渾身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崔令儀那精準的宣判,將他最后一點強撐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崔令儀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開。

“陸明遠?”

一個清瘦的江南監生聞聲猛地抬頭,臉上掠過一絲訝異與不安——他可是最初支持崔令儀的南方學子之一。

崔令儀展開他的考卷,字跡清逸飄灑,內容旁征博引:

“《逍遙游》有言:‘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國事如烹鮮,無為而治方是大道?民如蜉蝣,順其自然?國之鹽政重器,竟托于無為之手?”

她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寒鐵交擊:“爾等江南俊彥,素以通曉經典、胸懷天下自詡!然國難當頭,鹽課崩解,民生如陷水火。爾不思‘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之務實,不慮‘除苛捐、清吏蠹’之急策,卻在此高談‘無何有之鄉’、‘彷徨乎無為其側’的黃老玄虛!”

她冷笑一聲,眼中寒芒如電,直刺陸明遠:“這等避重就輕、空談誤國之論,與昔年何晏、王衍之輩以清談葬送晉祚,又有何異?這非是真逍遙——乃是怯懦!是對社稷蒼生的推諉!”

陸明遠臉色瞬間慘白,身體僵硬,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辯解也吐不出來。

支持者的身份未能帶來庇護,反被更精準地點中了學問空疏、逃避責任的要害。

堂內所有監生,包括原本驚恐萬分的程景明,更是深深埋下了頭。

崔令儀的打擊對象并非僅針對不滿者,更針對所有不合時宜、空談誤國的思想,無論南北!

那份冰冷無情的審視,無差別地籠罩著每一個人。

程景明感受到崔的視線仿佛掃過自己那份卷子,心臟驟停,冷汗浸透了后背,然而那批判并未落下。

他劫后余生般地癱軟在座位上,幾乎虛脫,只剩下無聲的慶幸與更深的恐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凍結所有思緒時,崔令儀翻卷的動作停頓在另一份考卷上。

那字跡端正而不失風骨,通篇布局嚴謹,行文穩健。

她的目光在卷首快速掠過,并未做長時間停留——卷中論點緊扣“安民之本在于開源節流、去冗除弊”,以“崇儉戒奢、清吏治、重農桑”為表,藏“苛政擾民如虎噬”、“蛀蠹盤踞漕糧虛耗”、“倉廩不實根基動”之針于棉絮之中,表述安全而務實。

崔令儀的指尖在卷尾最后一行字跡上劃過——“治國若烹小鮮,急則爛”。

看到此處,她那緊抿的唇線,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這瞬間的微表情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幾乎讓人懷疑是光影的錯覺。

她的目光旋即從這份考卷上移開,如同只是隨手翻過一頁無關緊要的舊紙。

賈琰低垂的眼瞼遮住了眸底所有情緒。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落在自己答卷上、短暫停留后又移開的目光,以及那幾乎無法捕捉的唇角波動。

沒有點評。

沒有贊許。

更沒有像劉程二人那般被當眾凌遲式的剖析。

堂內的低氣壓持續盤旋。

崔令儀終于結束了所有的評閱,將最后幾張未點評的卷宗合攏,輕輕置于案頭,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這時,一直沉默旁觀的司業陳景明緩緩起身。

他走到講案旁,拿起了那份只得了崔令儀一個幾不可察“微揚”的考卷。

他目光垂落,快速瀏覽著上面的內容,布滿皺紋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卷角。

那份卷面字字沉穩,滴水不漏,引經據典皆在安全范圍之內,觀點亦是老成持重之論。

片刻,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般投向坐在角落的賈琰,聲音低沉平穩,只有兩個字,卻清晰地送入了賈琰耳中:

“尚可。”

再無多余評述。

語畢,他便將那份卷子復又放下,仿佛那只是萬千卷宗中極為普通的一份。

“尚可”二字。

是認可其穩健?

是諷刺其藏鋒?

還是僅僅一句無甚意義的官場客套?

陳景明的態度比崔令儀那一瞬間的微表情更加模糊難辨。

但賈琰面上依舊平靜如水,只在陳司業目光投來的瞬間,微微垂首,做恭謹受教狀,掩去了所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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