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風(fēng)暴眼中的棋子與棋手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878字
- 2025-07-23 22:58:23
“鐺——!”
一聲渾厚悠遠(yuǎn)的鐘鳴,自城樓之上響徹云霄,瞬間壓滅了所有的嘈雜。
莊嚴(yán)肅穆的皇家雅樂《承和之章》奏響,編鐘渾厚,笙簫清越,天地間只剩下肅穆。
官道的盡頭,那支混合了“榮耀”與“死亡”氣息的隊伍,終于出現(xiàn)了。
走在最前方的,是周正和他麾下的銳健營精銳。他們沒有穿慶典的紅妝,依舊是一身在戰(zhàn)場上被鮮血和塵土浸染過的、暗沉的黑色戰(zhàn)甲。三百人,列成森嚴(yán)的方陣,步伐整齊劃一,每一步踏下,都仿佛能讓大地為之震顫。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而冰冷,一股從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凝練如實質(zhì)的煞氣,無聲地彌漫開來,讓官道兩側(cè)喧囂的百姓,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緊隨其后的,是正使北靜王世子水溶。他依舊俊逸挺拔,但臉上那份屬于文人的溫潤,已經(jīng)被一種更加沉凝、復(fù)雜的堅毅所取代。他身旁,是布衣綸巾的范鎮(zhèn),神情依舊古井無波。
而在他們身后,由十六名銳健營士兵親自抬著的、覆蓋著明黃御賜“忠勇”旌幡的,正是賈珍的靈柩。
隊伍的最后,賈琰一身低調(diào)的墨綠色戎服,捧著一摞厚厚的卷宗名冊,默默地走著。他的臉色因為連日的奔波而略顯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比出征前更加深邃、也更加銳利。他低著頭,仿佛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記室參軍,但他的存在,卻如同磁石般,牽引著觀禮席上無數(shù)道復(fù)雜的目光。
隊伍在高臺前站定。
周正親自押解著十幾個被鐵鏈鎖住的、眼神中充滿了絕望和悍戾的女真貴族俘虜,將他們?nèi)缛铀拦芬话?,扔在了高臺之下。
“獻(xiàn)俘——!”禮部官員高聲唱道。
水溶世子出列,面容肅穆,手中高舉著那份早已擬好的、由他、范鎮(zhèn)、周正三人聯(lián)名簽署的奏疏,朗聲向御座前的戴權(quán)奏報此行功績。
他的聲音,不再有往日的清越,而多了一份金石般的沉穩(wěn)。他的奏報,滴水不漏,堪稱典范:
他先是濃墨重彩地,歌頌“圣上天威浩蕩,神機妙算,早已洞燭先機”。
然后,他用極其悲壯的語調(diào),痛陳“協(xié)理巡閱使、忠勇寧國公賈珍”,是如何“身先士卒、為護(hù)臣等周全而力戰(zhàn)殉國”的。
其次,他盛贊“范鎮(zhèn)先生,老當(dāng)益壯,神謀妙算,于陣前定下決勝之策”;盛贊“周正將軍,悍不畏死,指揮若定,率銳健營將士,盡顯天朝神威”。
最后,他才輕描淡寫地提到了賈琰:
“……隨行記室參軍賈琰,雖年齒尚幼,然臨危不亂,于陣前調(diào)度文書、策應(yīng)軍務(wù),屢有奇功。更親冒矢石,于亂軍中護(hù)衛(wèi)下官周全。其功……亦不可沒?!?
這一番話,將所有的功勞,以最完美、最政治正確的方式,分配了出去。既捧了皇帝,又悼了死者,還彰顯了功臣,最后才不痛不癢地提了一句主角。
就在水溶奏功完畢的瞬間,觀禮席上,一直沉默不語的北靜王,緩緩地,隔著數(shù)十丈的距離,向著榮國府賈母的方向,投去了一個極其鄭重、也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個眼神里,沒有祝賀,沒有客套,只有一種頂級政治玩家之間,在完成了一次成功的“風(fēng)險投資”后,無聲的“確認(rèn)”與“盟約”。
而賈母,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只是極其輕微地,用一種只有北靜王才能看懂的幅度,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這一個眼神,一個點頭。便已勝過千言萬語。
“宣——旨——!”
戴權(quán)那尖利的聲音,壓下了所有的竊竊私語。
早已擬好的圣旨,被高聲宣讀。
對水溶、范鎮(zhèn)、周正的賞賜,極盡榮寵,加官進(jìn)爵,金銀田畝,流水般地賞下,引得百官艷羨不已。
對榮國府,更是再次追加了御賜之物,并明旨,要將賈珍的“國葬”,辦成一場“勛貴之典范”,極盡哀榮。
當(dāng)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時,戴權(quán)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始終低著頭的、墨綠色身影上。
所有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
圣旨上,只是輕描淡寫地,將賈琰從“記室參軍”,提升為了兵部武選司的一個從六品“主事”。一個看似不錯,但毫無實權(quán)的文職。
就在勛貴席上,有人忍不住要露出失望或輕蔑的神情時——
戴權(quán),卻親自走下了高臺。
他捧著拂塵,一步步,走到了賈琰的面前。這異乎尋常的舉動,讓全場再次陷入了死寂。
他用一種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尖細(xì)卻又充滿了壓迫感的聲音,傳達(dá)了一道“口諭”:
“賈琰接旨。陛下有旨——”
“你此番出征,勞苦功高,智勇兼?zhèn)?。朕,心甚慰?!?
“然則,”戴權(quán)的聲音,突然變得如同蛇信般,帶著一絲詭異的陰冷,“朕聽聞,你在國子監(jiān)時,曾有一篇關(guān)于‘江南鹽課’的策論,只寫了一半,便因軍務(wù)緊急,而中途擱置了?”
賈琰的瞳孔,驟然收縮!
戴權(quán)臉上那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此刻卻顯得無比森然:
“陛下說了,軍國大事固然要緊,但這與國庫命脈、天下民生息息相關(guān)的‘實學(xué)’,也不能荒廢。”
“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戴權(quán)微微前傾,用一種近乎耳語、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音,說出了那道來自龍椅之下的、冰冷的、最后的指令:
“一個月后,朕要親自在養(yǎng)心殿,聽你當(dāng)面,為朕……詳盡地、把這江南的‘鹽’,到底是如何從‘米糧’,一步步變成‘民血’的,講清楚!講明白!”
“——不得有誤!”
“轟——隆——!”
這道“口諭”,如同在晴空之上,引爆了一顆無聲的驚雷!
它比任何賞賜都更“榮耀”——皇帝要親自聽他的策論!
但它也比任何懲罰都更“致命”——皇帝,要他一個人,去捅“江南鹽政”這個牽動了整個帝國半數(shù)權(quán)貴利益的、巨大的、流著膿血的馬蜂窩!
那是他父親賈懷沙,死得不明不白的地方!
觀禮席上,方獻(xiàn)夫等清流派,臉上露出了震驚而又擔(dān)憂的神色。
而那些勛貴和與鹽政有染的官員,看向賈琰的眼神,已經(jīng)不再是審視,而是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殺機!
遠(yuǎn)處茶樓上,崔令儀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緊!陳景明的臉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無法控制的驚駭!
他們都明白,這道口諭,意味著什么!
這是捧殺!是借刀殺人!是逼虎跳崖!
永和帝,在給了賈琰一份看似“微不足道”的軍功之后,轉(zhuǎn)手,就給他設(shè)下了一個十死無生的死局!
他要用這個任務(wù),去逼迫賈琰,將他背后所有關(guān)于“鹽政”的情報來源(吳銘?范鎮(zhèn)?還是……長公主?),都暴露在陽光之下!他要看看,這把快要脫離他掌控的“刀”,到底是誰在揮舞!
高高的城樓之上,一扇平日里緊閉的窗戶后。
長公主李長寧,一襲玄衣,靜靜地,將德勝門前這所有的榮耀與殺機,盡收眼底。
她看著那個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絞殺中,依舊挺直著脊背、接下那道“死亡口諭”的少年身影。
她的鳳目中,第一次,閃過了一絲真正意義上的、冰冷的“凝重”。
她緩緩地,端起手邊的一杯酒。
不是茶。是酒。
她將杯中那猩紅如血的酒液,一飲而盡。
然后,輕聲地,仿佛在對自己說:
“……我的好皇兄。你終于……還是忍不住,要親自來……試試這把刀的鋒刃了嗎?”
慶功的禮樂,在圣旨宣畢后,再次震天動地地奏響。
百姓們在為英雄的歸來,和那場不存在的“壯烈犧牲”,而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百官們,則帶著各自復(fù)雜的心思,準(zhǔn)備著入宮赴那場注定不會平靜的“慶功宴”。
而賈琰,獨自一人,站在那潑天的榮耀與巨大的殺機交織而成的風(fēng)暴中心。
他手捧著那道輕飄飄的、只升了半品的圣旨,耳邊回響著的,卻是那道來自龍椅之下的、限定了一個月期限的、冰冷的“死亡判決書”。
他緩緩地抬起頭,迎著那有些刺眼的、五月的陽光,望向了紫禁城那片金碧輝煌、卻又充滿了無盡陰影的屋檐。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是在袖中,那只撫摸過“青霜”劍柄的、完好的右手,緩緩地、一根一根地,握成了拳。
一場看得見的戰(zhàn)爭,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結(jié)束了。
而另一場,更加兇險、更加無聲、也更加致命的、屬于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喜峰口的大捷,如同一場及時的春雷,不僅震懾了北疆的宵小,更在京城這潭深不見底的池水里,炸出了無數(shù)詭異的漣漪。
當(dāng)賈琰跟隨使團(tuán)隊伍,踏著“忠勇寧國公”賈珍靈柩的“哀榮”,再次回到榮國府時,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座府邸看他的眼神,已經(jīng)徹底變了。
晚間,榮禧堂。
這是他歸來后,第一次正式向闔府長輩請安。
廳堂內(nèi)燈火通明,氣氛卻不似往日那般親熱隨意,而是多了一份刻意的、混合著“敬畏”與“疏離”的莊重。
賈母依舊端坐主位,看到他時,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連聲說著:“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瘦了,也黑了,在邊關(guān)受苦了!”她甚至親自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仔細(xì)地問著傷勢。
這份“恩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隆重,也更加“公開”。
然而,在這份榮寵之下,是王夫人那張冰冷得如同面具般的臉。
她也按照禮數(shù),對賈琰說了幾句“為國爭光,不負(fù)祖宗”的場面話,也象征性地問候了他的傷勢。但她的眼神,卻始終沒有和賈琰有過一次真正的對視。那是一種極力維持著體面、卻又無法掩飾內(nèi)心極度排斥和忌憚的冰冷。
在談話中,她會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別處:“……寶玉的課業(yè),最近愈發(fā)長進(jìn)了。昨日還做了一首詠絮的詩,連林丫頭都夸有新意?!薄ⅰ啊缂夷枪媚?,真是個有福氣的,針線活做得又好,人又孝順,天天都來陪著我念佛呢……”
她用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在賈琰帶來的、那充滿了“刀光劍影”和“軍功榮耀”的陽剛世界之外,構(gòu)建起了一個屬于“寶玉”和“內(nèi)宅”的、溫情脈脈的、也與賈琰格格不入的“結(jié)界”。
她像是在無聲地宣告:你的戰(zhàn)場在那里,我的戰(zhàn)場,在這里。我們,不是一路人。
從榮禧堂那壓抑的氛圍中脫身,賈琰幾乎是立刻,就被王熙鳳的丫鬟“請”到了她的書房。
與榮禧堂的“冰”不同,這里,是一片灼熱的“火”。
“我的好弟弟!你可真是……要把嫂子我的心給嚇得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房門一關(guān)上,王熙鳳便再也按捺不住,臉上所有的客套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混雜著“后怕”與“興奮”的焦慮。
她快步走到賈琰面前,甚至伸手,想去碰一下他那還纏著繃帶的左臂,但又在半空中停住,眼神復(fù)雜。
“‘江南鹽政’?皇帝這是安的什么心?!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你父親都沒能活著走出來的龍?zhí)痘⒀ǎ∷F(xiàn)在讓你一個小輩,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去查?他這不是在用你,他這是在讓你去送死啊!你怎么就……就應(yīng)下來了呢?”
她的語速又急又快,那份焦慮,不僅僅是出于對盟友安危的擔(dān)憂,更是對自己這艘剛剛揚帆起航、與賈琰深度捆綁的“新船”的未來,產(chǎn)生了巨大的恐懼。
她知道,賈琰一旦倒臺,她所有的野心和布局,都將瞬間化為泡影。
面對王熙鳳這幾乎失控的情緒,賈琰卻顯得異常平靜。
他走到桌邊,提起那把早已溫?zé)岬淖仙皦?,先為王熙鳳那只已經(jīng)空了的茶杯,注入滾燙的茶水。
“汩汩”的水聲,在緊張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和安寧。
他將茶杯,輕輕地推到王熙鳳面前。
“嫂子,你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足以安撫人心的力量,“皇帝既然給了我這道‘送命題’,就必然會給我留下解題的‘線索’?!?
王熙鳳端起茶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滾燙的茶水讓她略微冷靜了一些,但眼中的焦慮并未減少。
賈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屬于棋手的弧度:
“這件差事,看著是要我的命。但嫂子,你換個角度想。它也是皇帝……親手賜給我的一把,可以名正言順地,伸進(jìn)江南那個巨大的、流著金油的錢袋子里的‘鑰匙’啊?!?
王熙鳳的瞳孔,驟然收縮!
賈琰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誘惑:
“皇帝要的是一本‘鹽’如何變成‘血’的賬。而我們,可以在幫他‘查賬’的過程中,順便……也為我們自己的那個‘匯通賬房’,看清楚……哪里的‘金子’,長得最肥,埋得最淺,又最容易……‘順手’牽回來。”
這番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王熙鳳所有的恐懼和焦慮!她那雙精明無比的鳳眼里,瞬間重新燃起了那種熟悉的、對利益和財富的、灼熱的火焰!
危險?是的!
但風(fēng)險的背后,是難以想象的巨大機遇!
賈琰看著她臉上的變化,知道時機已到。他不再繞彎子,直接下達(dá)了指令:
“所以,嫂子,我需要你,立刻幫我做三件事?!?
“第一,動用你手里所有能用的人脈,特別是……你娘家王家的那條線。幫我查清楚,如今江南的鹽政上,除了戶部那些明面上的蛀蟲,還有哪些京城的王公侯爵,在背后伸了手,占了股?我要一張名單,越詳細(xì)越好?!?
“第二,‘雨余青’的生意,不能停,還要加快!我需要錢,大量的錢!告訴那些想拿貨的貴婦人們,下一批‘限量版’,價高者得。我不是為了享樂,我是為了……用這些錢,去江南,收買一些在關(guān)鍵時刻,‘愿意說真話的嘴’,和‘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官’。”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辟Z琰的眼神,變得深邃無比,“替我看好府里。特別是……寧國府那邊。珍大哥‘殉國’了,賈蓉襲了爵。一個死了爹的、不成器的紈绔,突然拿到了一大筆撫恤金和一座無人管束的國公府……你覺得,他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