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氣氛急轉(zhuǎn)直下！

王夫人剛剛因賈敏“托病”帶來的不快尚未散去，此刻看著心尖子寶玉被如此粗魯?shù)赝频乖诘兀奶鄣脦缀跻窝?，卻又礙于面子不好直接發(fā)作，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王熙鳳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地雞毛，眉頭皺緊，眼底已然燃起壓抑的火苗——薛蟠這小子。

就在薛姨媽忙著呵斥兒子，王夫人憋著氣欲言又止，寶玉委屈泫然欲泣，眾人亂作一團(tuán)之際。

“——砰！”

一聲極其突兀、清脆響亮的手掌互擊聲，如同驚雷炸裂在尷尬焦灼的空氣里，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zhuǎn)向聲音來源。

只見王熙鳳放下交擊的雙掌，臉上那慣有的、八面玲瓏的、親昵熱情的笑容，徹底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凌厲！

她那雙鳳眼，冰冷銳利得能穿透人心！

她的視線，首先如鋼錐般釘在了還梗著脖子不服氣的薛蟠身上。

第一擊。

“蟠哥兒！”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摩擦般的冷硬質(zhì)感，字字砸落如同冰雹！

“你當(dāng)我這榮國府的地界，是金陵城里那條由著你吆五喝六、撒潑打滾兒的脂粉堆子？還是你薛家在江南那方無人敢管的自家后花園？”

她向前逼進(jìn)一步，目光逼視，氣勢如淵！

“賈寶玉！他是這府里嫡派正統(tǒng)、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二房主子少爺！是老太太捧在心尖尖上、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心肝肉！他今天就是癡到天上去，那也是他的身份！他的自由！論親戚，他是你嫡親的表弟！”

她指著薛蟠的鼻子，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你一個外來的客，在我榮國府的地面上，動手動腳，推搡主子！薛蟠！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是想告訴我，你們薛家的規(guī)矩，比我賈家開國勛貴的門庭還威風(fēng)？！還是嫌你薛家的臉面丟得不夠快？！要不要我此刻就派人敲著鑼去滿大街喊一喊——金陵薛家哥兒進(jìn)京第一天就把國公府嫡孫少爺打倒在地？！”

這番話，如同兜頭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澆得薛蟠渾身一哆嗦！

他張著嘴，想反駁卻氣焰全無，憋得臉紅脖子粗。

薛姨媽更是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話句句誅心！

王夫人也驚得忘了心疼寶玉，愕然地看著眼前判若兩人的王熙鳳！

第二擊。

王熙鳳的目光卻已不再看那條喪家犬般的呆霸王。她倏然轉(zhuǎn)向因這猝不及防的劇變而略顯失措的薛寶釵。

“寶丫頭！”她的語氣放緩，卻帶著更深的穿透力，如同在剖析一件價值連城卻布滿裂痕的瓷器，“你是個明白人。心思剔透得跟水晶燈籠似的。你該比誰都清楚——薛家來京城是意味著什么！”

她的目光帶著審視，緊緊鎖住寶釵那雙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眸子：

“‘金玉良緣’——靠的是你這塊掛在胸前的沉甸甸的玩意兒？還是幾句外人嘴里說說、聽著響亮的吉祥話兒？”

寶釵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帕子。

王熙鳳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審判的最終宣告：

“不！靠的是人！靠的是你們薛家，能不能為這‘金玉’二字，注入源源不斷的‘真金白銀’的實力！能不能給賈家?guī)沓恋榈榈摹⒖吹靡娒弥闹?！靠著祖產(chǎn)坐吃山空、靠著‘皇商’名頭在京城空打轉(zhuǎn)轉(zhuǎn)，那不叫助力！那叫——拖油瓶！”

她猛然指向還傻在那里的薛蟠：

“靠這種到處惹是生非、惹下禍?zhǔn)逻€得長輩出面擦屁股的玩意兒……那叫——累贅！麻煩??！禍根?。?！”

寶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死死咬著下唇才沒失態(tài)。那層端莊穩(wěn)重的面具，在王熙鳳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益剖析面前，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王熙鳳看著薛寶釵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心中沒有絲毫勝利的快感，反而涌起一股奇異的清明。

她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冷笑：“看到了嗎？王熙鳳。這就是昨日的你?！?

昨日，長公主李長寧就是用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將她的“生意經(jīng)”斥為“小孩子的玩意兒”。

而今日，她王熙鳳，就用同樣的方式，將薛寶釵那套“賢良淑德”的閨閣智慧，批得一文不值。

原來，碾碎一個人的世界觀，是這般……令人心醉神迷。

她第一次，嘗到了“格局”的滋味。

那是比銀子更誘人、比權(quán)力更醉心的東西。

她忽然明白了，長公主看她，和她此刻看寶釵，是一樣的。

她們都是困在池塘里的錦鯉，而外面，有更廣闊的、名為“權(quán)勢”的江海。

就在眾人被這狂風(fēng)驟雨般的言論驚得心神俱震，連呼吸都快停止時。

王熙鳳深吸一口氣，竟然直接轉(zhuǎn)向了此時坐在一旁、臉色發(fā)青、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的——王夫人！

她對著這位她一直仰仗、敬畏的姑母兼頂頭上司，微欠身行了個禮，姿態(tài)依舊恭敬，然而那語氣，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清晰的疏離感——那是一種公事公辦的清醒！

“二太太?！?

她的聲音回蕩在死寂的院中，“侄女僭越了，今日多嘴說了這許多不該說的話。”

不等王夫人反應(yīng)，她便抬起了頭，目光坦然地迎上王夫人震驚中帶著怒意的雙眼：

“您疼愛親姨媽，疼愛表弟表妹，您愿意把他們奉為座上賓，安排這最好的靜怡軒，侄女理解！您是念骨肉親情！是！這宅子里是您的家！您想給誰住都行！”

她的語調(diào)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清醒：

“但！侄女我如今掌著這個家！管著里里外外上千人的嚼裹、人情往來、銀錢出入！我看的不再僅僅是親戚情分！我看的是一分一厘都不能錯的賬本！看的是這賈府潑天富貴之下那點經(jīng)不起一點折騰的家底！看的是利弊！是沉是?。?！是興還是亡！！！”

她的目光掃過院中呆滯的眾人，最終落回王夫人臉上：

“薛家想在京城重新打一片天，站穩(wěn)腳跟，成為真正有分量的豪門，我們賈府也想更上一層樓！這原本是雙贏的好買賣！是真正的‘金玉良緣’！”

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為極度的諷刺與冰寒：

“可若是任由這樣的‘金山’（指薛蟠）把場面攪得烏煙瘴氣，把主人家的臉面往地上踩？！再把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shù)拋諸腦后？！恕我直言——只怕這‘金玉良緣’還沒結(jié)上半分，倒先把自個兒看得見摸得著的‘金山玉山’，都敗成荒山禿嶺了！?。　?

真正的天崩地裂！

整個靜怡軒前的院落，連風(fēng)聲都仿佛被嚇跑了！

所有人都像被點了穴道一般僵在原地！

王夫人她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又猛地跌落冰窖！

手指劇烈地顫抖著指著王熙鳳，想要呵斥這個“忤逆”的侄女，可喉嚨里卻像塞了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有臉上那因震驚、羞怒、以及某種被徹底戳穿的難堪而交織成的扭曲表情！

薛姨媽面如金紙，嘴唇顫抖，幾乎要暈厥過去！

王熙鳳的話不僅把她薛家的遮羞布撕了個粉碎，更是把那點帶著虛榮和野望的“金玉良緣”夢，狠狠地踐踏在了地上！

還跺了幾腳！

薛蟠徹底傻眼了，連害怕都忘了，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看著王熙鳳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從天而降、砸碎一切的陌生神靈！

特別是探春，那雙明亮的眼睛里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驚駭、激動與極度認(rèn)同的璀璨光芒！

王熙鳳！替她說出了這府里壓抑多年、誰都不敢提的真相！

薛寶釵臉色已由煞白轉(zhuǎn)為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她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深深的陰影，遮住了里面翻騰如沸的所有情緒——屈辱、清醒、算計、一絲冰寒的憤怒？

還有……某種被強(qiáng)行撕裂偽裝的痛？

只有那只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手，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劇烈震蕩！

連遠(yuǎn)遠(yuǎn)廊下的林黛玉，都驚得忘記了方才寶玉那一幕帶來的微妙情緒，只是用那雙含情目定定地看著那個火力全開、仿佛與整個腐朽舊秩序?qū)沟镍P辣子，心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震撼。

靜。

死一般的寂靜。

王熙鳳看著滿院被她鎮(zhèn)住的、或驚或懼的眾人，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絕對威勢。

在這一瞬間，她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了昨日在漱玉泉宮，那位身著緋紅宮裝的長公主，同樣是這樣，用寥寥數(shù)語，就將她引以為傲的精明算計，碾得粉碎的場景。

幾乎是下意識地，王熙鳳的身體，做出了一個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模仿的動作——她微微抬起下頜，鳳目半闔，用一種近乎睥睨的姿態(tài)，緩緩掃過眼前如同泥塑木偶般的眾人。

那神情，那姿態(tài)，竟與昨日長公主評判她時，那“悲憫又嘲弄”的眼神，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她在學(xué)。

她在用這種笨拙卻有效的方式，學(xué)著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