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閣的玉簡光芒漸漸斂去，空氣中激蕩的浩然正氣與誅心之念的余韻緩緩平息。林淵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識海中的“君子劍”雖凝實了幾分，但神識的消耗卻如潮水退去后留下的疲憊沙灘，陣陣空虛感伴隨著輕微的刺痛襲來。他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觸碰那些太古典籍時帶來的精神震顫。

那位須發皆白的老修士的教誨——“誅心易，正心難”——仍在心頭回蕩，如同沉甸甸的警鐘。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還能感受到施展“誅心之言”雛形時那股銳利而危險的力量在指尖流轉。成功的喜悅已被心有余悸的謹慎取代，那試魂石上深刻的裂痕，不只是力量的證明，更是心性考驗的烙印。

他緩緩起身，靛青色的學宮行走服下擺拂過蒲團。靜室的石門無聲滑開，外面并非熟悉的學宮回廊，而是流淌著璀璨星光的空間通道。這是天道圖書館連接學宮本部的特殊路徑，也是通界者才能穩定通行的捷徑。

林淵踏入星光通道，身體感受到輕微的拉扯感。通道內光怪陸離，無數細小的文字碎片和模糊的歷史影像在身周飛逝，那是圖書館浩瀚知識的微弱投影。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袖，指尖觸到袖口內襯——那里似乎還沾染著天道圖書館特有的、微涼如露的星塵氣息。

通道盡頭，一道由流動星光構成的門戶緩緩顯現。林淵調整呼吸，壓下神識的疲憊，一步踏出。

天道圖書館的星光裂縫在身后彌合時，林淵腳下一絆，險些踩進洗劍溪。青石板路還凝著夜露，晨霧卻已散盡，膳堂方向飄來久違的肉香。他低頭撣去袖口星砂，忽聞身后炸響破鑼嗓：

“好哇！偷吃獨食！”

齊墨風風火火撲來，靛藍學袍沾滿木屑，腰間新掛的機關羅盤叮當亂轉。他繞著林淵轉了三圈，鼻尖幾乎貼上衣襟：“熏的什么香？昨兒還一身霉味，今兒就透出雪松氣！”手指忽地拈起林淵鬢角——原是書靈女童簪的墨梅，花瓣里還蜷著個打盹的光暈小人。

“書靈？！”齊墨眼珠瞪得溜圓，“你進天道圖書館了？”不待應答，他猛拍大腿，“難怪墨家秘境今早地震！定是你搬書砸了地脈！”

穿過九曲橋，藥圃景象令林淵駐足。平日齊整的田壟被犁出古怪溝壑：龍膽草與忘憂草混種成太極圖，朱砂畫的符咒纏在當歸莖稈上，更奇的是圃中央那尊青銅藥爐——爐肚刻的百草圖間，竟嵌著陰陽家的星盤。

“白師姐折騰半宿呢。”齊墨踢開腳邊半焦的龜甲，“說要煉什么...哦對，‘兩儀安魂丹’！”他忽然壓低嗓子，“你可知整個稷下學宮，除了你這通界者，就她一人同修陰陽、醫道兩脈？”

林淵愕然。回憶忽如潮涌：洗劍溪遇襲那夜，白芷的銀針穿透水鏡直入《百草綱》；天道圖書館里，她的靈犀針總能察覺窺視。難怪她腕間似有業痕...

“瞧見沒？”齊墨努嘴。藥廬窗內，白芷正將三枚銅錢投入丹爐。爐火“轟”地竄青，錢幣在焰心旋成星斗狀。她左手掐醫家保生訣，右手結陰陽引星印，月白衣袖鼓蕩如蝶翼。

“苦得很。”齊墨從籬笆摸出個油紙包，里頭蜜餞裹著藥渣，“她每月朔望要受‘冰火劫’，左邊身子結霜右邊起火，得泡在加了離火石的藥泉里。”他指著藥圃溝壑，“這些符是為引地氣鎮痛。”

林淵望向窗內。白芷額角沁汗，爐火映亮她頸側——那里蜿蜒著淡銀紋路，與林淵的業痕異曲同工。

“她父親是醫家名手，母親是陰陽家的人。”齊墨嚼著蜜餞，說得直接，“襁褓里就塞著母親留下的陰陽家星晷。為學兩派本事，這些年她可沒少在學宮打雜。”

″不過″他話鋒一轉，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敬畏，聲音也壓低了些，“可別看這‘雙生道種’修得艱難，真要動起手來，學宮同輩里怕是沒人能接下她十招！”

他湊近林淵，用油紙包比劃著：“上月演武，兵家那個號稱‘銅皮鐵骨’的莽金剛，沖得比墨家機關獸還猛，結果呢？白師姐三根引了星力的銀針下去，直接釘死了他周身氣脈，一招‘流云袖’就把他掀飛三丈遠，擂臺都砸了個坑！還有墨家大師兄引以為傲的‘百節蜈蚣’，剛亮出來就被她用陰陽術亂了核心陣盤，當場癱成一堆廢鐵...嘖嘖，那場面！”

話音未落，藥廬門“吱呀”洞開。白芷立在晨光里，月白衫子前襟染著丹砂，發間別了根枯草代替玉簪。她目光掃過林淵袖口星砂，唇角微彎：“《業痕鎮痛方》改得可好？”

“坐。”她拔針指向竹榻。榻邊小幾擺著冰裂紋碗，湯藥里沉著朱砂與星砂，浮沫聚成小漩渦。

銀針入穴剎那，林淵眼前炸開星圖。左臂業痕騰起黑焰，右臂卻漫出清寒銀輝。冰火在經脈沖撞，痛得他蜷如蝦米。

“陰陽失衡。”白芷指尖銀針飛旋，針尾星盤急速轉動。她左手捻艾灸烤林淵左腕，右手握寒玉鎮其右臂。黑焰銀流在任督二脈交鋒，將肌膚拱起蚯蚓狀凸痕。

窗外忽傳來蘇棠正的清叱：“巽位風來！”一股氣流穿透窗紙，卷起案上《星象與藥性周期表》。書頁翻飛至“虛界潮汐篇”，白芷眸光驟亮，三枚銀針呈品字形扎入林淵后頸。

劇痛如潮退去。林淵喘息抬首，見白芷腕間銀紋正與自己業痕同頻閃爍，似隔著空氣共鳴。

暮色染窗時，藥爐咕嘟蒸著白汽。白芷從爐灰扒出烤地瓜，掰半遞給林淵。蜜薯芯里流著琥珀色糖稀，燙得他直哈氣。

“小時候最盼分境日。”她忽然開口，指尖摩挲腕上銀紋，“師父們全去了秘境，我能偷看陰陽家的《星咒入門》。”爐火在她眸中跳躍，“有回被謝微撞見，她竟替我望風——代價是抄十遍《學宮禁書律》。”

林淵想起天道圖書館里，謝微的玉簪銀鈴穿透水鏡的畫面。白芷從藥囊摸出塊扁石：“喏，她送的壓書石。”青石上刻著微縮律條，最末一行小字：“禁書除外”。

“同修兩脈...”林淵遲疑道，“很辛苦吧？”

白芷撥弄爐灰，火星騰起又滅：“醫道如舟，載人渡苦海；陰陽似槳，可逆天改命。”她將艾灰撒進藥田，“兩把槳齊劃，舟才不原地打轉呀。”不像你，通界者...七脈同修，擔子更重。稷下學宮歷代通界者，最后都成了撐起這片天穹的脊梁，領著大伙兒把虛界擋在門外。”

離廬時彎月已懸檐角。白芷往林淵懷里塞了個青布包：“新配的安神茶，加了你帶回來的星砂。”布包透出杜衡香，底下還壓著張素箋——是《兩儀安魂丹》的方子，批注欄添了行小字：“虛界星砂三錢，通界者血一滴為引”。

行至洗劍溪，齊墨從柳樹后蹦出，手里晃著個竹筒杯：“快嘗嘗！白師姐用丹爐余溫煨的奶茶！”牛乳混著茶香滑入喉，暖意直抵四肢百骸。杯底沉著幾粒糯圓，咬開竟是星砂芯，甜中帶咸似淚。

“她說這叫‘雙道圓’。”齊墨咂嘴回味，“陰陽醫理全在里頭了。”他頓了頓，難得正色道：“林淵，你帶回來的星砂...很重要。大伙兒都指望著你呢。”

洗劍溪的水聲潺潺，帶著初秋的微涼，流經九曲橋下時，水面倒映著稷下學宮特有的、因靈氣氤氳而顯得格外清透的星月微光。林淵獨自坐在溪畔一塊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青石上，靛青色的學宮行走服下擺浸了些許水汽，洇開深色的痕跡。他攤開手掌，掌心向上，幾顆微涼如露的星砂靜靜躺在紋路之間，這是天道圖書館留在他袖口內襯的殘跡，被他仔細收集起來。

指尖傳來星砂特有的、仿佛能滲透神魂的微涼觸感，稍稍壓下了腕間業痕那頑固的灼痛。這痛楚如今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通界者”的身份與重擔。明日便是朔日，也是學宮每月初一、十五的休沐之期。按照學宮鐵律——“休沐日（每月初一、十五）：可短暫返回現世”，他即將踏上那條連接兩個世界的罅隙。

夜風拂過，帶來藥廬方向隱約的搗藥聲，規律而沉緩，是白芷仍在為下月的“冰火劫”做準備。那混合著艾草、朱砂與星砂的獨特氣息，似乎也融入了風里。林淵想起離開藥廬時，白芷塞過來的那個青布包，杜衡香氣下壓著的素箋方子——“虛界星砂三錢，通界者血一滴為引”。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那方子沉甸甸的分量。齊墨聒噪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大伙兒都指望著你呢。”

指望。脊梁。天穹。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氣息在微涼的夜空中凝成一道短暫的白霧。識海中那柄由無數典籍文字與精神意念凝成的“君子劍”，安靜地懸浮著，斂去了誅心之言的銳利鋒芒，只余下內斂的浩然之意。在學宮，他是行走弟子，是通界者，一言一行皆牽動業痕，需時刻謹記“克己修身”、“禁濫用神通”、“守秘不言”的鐵律。每一次呼吸吐納，每一次調動浩然正氣，甚至每一次心念波動，都與守護兩界的宏大使命緊密相連。

而現世……林淵的目光投向溪水下游，仿佛能穿透學宮的結界，看到那個被霓虹燈光暈染、被車流喧囂填滿、被平凡煙火氣息包裹的時空。那里有母親絮叨著“下巴尖了”的關切，有父親翻閱舊相冊時沉默的側影，有大劉拍在背上那沒輕沒重的巴掌和阿哲促狹的玩笑，有燒烤攤上廉價的煙火氣和冰啤酒滑過喉嚨的短暫麻痹。那里沒有業痕的灼痛需要時刻壓制，沒有“誅心易，正心難”的警鐘長鳴，沒有同窗眼中沉甸甸的“指望”。那里只有柴米油鹽的瑣碎，生老病死的尋常，以及一份他幾乎快要忘記的、純粹的松弛與平凡。

休沐，不僅是身體的休憩，更是神魂的短暫放逐。離開這靈氣充盈卻也重壓如山的學宮，回到那個時間流速緩慢、法則簡單到近乎乏味的現世。他可以暫時卸下“通界者”的烙印，像一個真正普通的青年那樣，睡到日上三竿，吃著母親燉的、可能有些油膩的雞湯，聽著朋友抱怨工作和游戲的瑣事，在城市的噪音和人潮中，感受那份毫無負擔的“無聊”。

林淵將掌心的星砂小心收入一個不起眼的墨玉小瓶中，塞緊塞子。瓶中幾點微光閃爍，如同凝固的星辰碎片。他需要帶一些回去，給白芷的方子，也是給自己留一個錨點——一個連接兩個世界的、微涼的憑證。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擺沾染的溪畔濕氣。

夜空中，蘇棠正清越的占星吟唱已歇，只剩下洗劍溪永恒的流水聲。對岸藥廬的暖黃窗燈依舊亮著，像一個沉默的守望者。林淵最后望了一眼那燈火，轉身踏上返回居所的石板小徑。腳步落在濕潤的青石上，發出輕微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將屬于稷下學宮的喧囂與重量，一點點沉淀下去。

明日，時間罅隙將開。他將暫時告別這星光、劍影與藥香交織的世界，回到那個充滿油煙、嘮叨與平凡溫暖的人間。那份久違的、屬于“林淵”而非“通界者”的松弛感，如同洗劍溪水底溫潤的鵝卵石，在歸途的前方，隱隱散發著令人心安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