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初刻，林淵腕間青黑印記開始發燙，像揣了塊溫熱的墨錠。推窗時，洗劍溪的水汽裹著杜衡藥香漫進寢舍，在青磚地上洇出朦朧的星圖。他赤腳踏過冰涼的地磚，露水從腳趾縫里沁上來，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閃著微光的濕痕。

天道圖書館的穹頂比昨日更低垂些。銀篆如游魚穿梭，尾跡拖曳出淡青光暈，將墨玉地磚照得波光粼粼。昨夜離開時隨手擱在硯臺島邊緣的青銅書《虛界風物志》，此刻正被三只書靈艱難搬運——穿杏紅襦裙的女童在前頭拽草繩，草繩勒進她半透明的小手；白發老頭佝僂著腰抵書脊，喉嚨里擠出“嘿喲嘿喲”的號子；戴方巾的小書生揮著墨錠當鞭子，墨星子甩了自己一臉。

“第七卷蟲豸篇...”林淵念出封面剝落的古篆。書靈們嚇得滾作一團，青銅書“哐當”砸地，濺起的星砂沾了女童滿臉。她“呸呸”吐著砂粒，從發髻拔下墨梅要擦臉，被白發老頭急吼吼攔住：“使不得！花上還有《靈植圖譜》的注解哩！”

墨玉長案無聲滑至跟前。林淵盤膝坐下，冰裂紋瓷缽里盛著的星砂自動聚向東北角，砂粒碰撞發出細碎鈴音。白發老頭揪著他袖口嚷嚷：“巽位風精！昨日溜去藥圃那縷！”話音未落，青玉簡牘架隆隆移開，三卷裹銅箔的竹簡飄落案上。展開時松濤聲灌滿耳廓，簡身刻的不是文字，是千萬道風的齒痕——有撕裂云層的狂嘯，有穿堂繞柱的嗚咽，還有溪面拂柳的柔波。

“寅時三刻過洗劍溪的，是它。”方巾書靈蹲在簡端，墨錠點向某處凹痕。墨跡暈成溪水倒影，映出林淵昨日踏水時，一縷氣流悄悄托起他飄飛的衣帶。女童修補的竹簡突然竄出青光，在穹頂鋪開星圖。三百二十顆銀星緩緩移位，軌跡與風痕漸漸咬合。

“風隨星轉...”林淵蘸星砂在案上推演。金砂匯成學宮輪廓，幾縷銀線流向藥圃——恰是白芷晨采處。藤蔓書架適時垂下發光的漿果，果肉裂開露出《星象與藥性周期表》，頁間夾著片帶露的忘憂草葉，葉脈里還淌著未干的墨汁注釋：“卯時采者鎮痛效增三成”。

水鏡臺浮起薄霧。鏡中謝微謄寫律令的手突然頓住，狼毫尖懸在“禁”字最后一筆。她腕間銀線竄出，在空中勾出殘陣東北角，與星砂陣的缺口嚴絲合縫。

“兩界橋的守御陣。”方巾書靈蘸水補全陣腳。水痕滲入鏡面時，謝微抬眼望向虛空，發間玉簪銀鈴無風自鳴。鈴聲穿透水鏡落在硯臺，震得青玉簡嗡嗡顫動。獸皮書“嘩”地自動翻開，玄鐵頁上銅釘密布。白發老頭喊著“乾三連！坤六斷！”拔釘重插，銅陣與星陣漸次咬合，殘缺處浮出墨家榫卯紋。

“得找齊墨...”林淵話音未落，東南角書架轟隆移位。裹銅箔的竹簡引藤蔓架移來，垂柳條在案上鋪開《機關陣眼通解》。傀儡小人跳出書頁，“咔嚓”卸下左臂當陣樞，右腿化作能量管。水鏡漾出齊墨抓耳撓腮的身影——他正將齒輪往機關核里塞。鏡外小人同步舉臂，齒輪“嗒”地歸位瞬間，星砂陣“嗡”地亮起金光，將穹頂游魚驚得四散。

金光漫過硯臺島時，墨玉地磚裂開方孔。白玉食案托著青瓷具升起：松仁燜飯堆成金山，每粒米都裹著琥珀色油光；素排骨的糖殼透亮，能看見里面縷縷仿肉纖維；翡翠羹浮著銀魚狀雪耳，魚尾還在湯面輕擺。九宮食盒更奇——梅花酥烙著星圖，咬開酥皮流出桂花蜜繪的星軌；蕓豆卷裹著微縮《百草綱》，展開見“龍膽草”標本纖毫畢現；芝麻糖嵌著可轉動的青銅齒輪，旋緊發條能帶整塊糖轉三圈。

書靈們圍著食案打轉。女童踮腳舀翡翠羹，羹湯入喉化作清氣漫開四肢；方巾書靈啃齒輪芝麻糖，齒間“咔嗒”響著機關節奏；白發老頭醉倒在梅花酥星圖里，鼾聲震落酥皮碎屑如星塵。林淵咬開素排骨糖殼，松茸鮮味在舌尖炸開，飯粒間迸出星砂，融成陽光曬透麥田的甜香。懷中《虛界風物志》突然發燙，空白頁浮出烤蟲草圖：肥碩青蟲串在鐵釬上，炭火畫得劈啪濺火星，旁批“虛界巖蟲炙之味類牛肉，然需佐忘憂草汁解燥”，頁角還暈著塊油漬，似有人邊寫邊咂嘴。

藥香襲來時，女童正引銀針補竹簡。金線隨針尖游走，裂痕彌合處沁出松脂清香。白發老頭突然揪林淵耳垂：“苦！蝕玉露滴地了！”西北角藤架垂下紫花，花心墜落的露珠將墨玉磚蝕出小坑，坑里騰起帶著金屬腥氣的苦味。

《百草綱》飄落展開，“蝕玉露”篇插圖里采藥人腰纏藤索，側臉刀疤與屠烈如出一轍。水鏡映出兵家壯漢攀峭壁的身影，酸霧將他肩甲蝕出蜂窩孔。腰間墨綠穗子突然斷線墜落，鏡外書靈齊呼。林淵腕間業痕微亮，星砂陣飛起金線穿透水鏡，凌空穗穗子送回。屠烈撓頭四顧時，藤蔓架垂下新結的絲絳，色澤紋路與那穗子分毫不差。

另一面水鏡浮起藥圃。白芷將青碧藥液滴入蝕玉露，紫煙騰起凝成“中和”篆字。她腕間銀針忽地射出，穿透水鏡扎進《百草綱》。針尾震顫著渡來藥方：“晨露三滴配朱砂一錢，陶罐文火煎兩個時辰”，字跡旁還畫著冒泡的藥罐，罐蓋被蒸汽頂得噗噗跳

日影西斜透進穹頂，光柱里浮塵如星砂旋舞。林淵以銀針蘸朱砂補《兩界橋陣圖》，女童騎毛筆懸在裂痕上方，小心翼翼點染陣眼。方巾書靈突然擲墨錠大呼：“戌時震位生變！”獸皮書嘩嘩翻頁，銅釘在玄鐵上疾走重組。白發老頭揪著《星象年鑒》吼：“熒惑守心！該繪離火紋！”

爭論間朱砂滴偏，陣圖西南角“嗤”地竄起黑焰。林淵并指抹去，業痕金紋如溪流漫過焦痕，黑焰化作暖流淌入經脈。書靈們趁機補救：女童甩草繩纏陣腳，繩結自動系成符咒；方巾書靈揮墨錠繪火紋，墨跡未干便燃起暖橙光；白發老頭拋星砂固形，砂粒嵌入陣圖如星斗歸位。修補完成的剎那，陣圖漾開漣漪，映出洗劍溪底封印石完好無損的影像。

水鏡中蘇棠正的星盤驟然大亮。她仰頭望天，銅錢叮當落進錦囊。幾乎同時，陣圖浮出相同卦象，旁批蠅頭小楷：“亥時三刻，東南生門開于老槐第三枝椏”。

暮色如硯中陳墨，自穹頂緩緩漫下。書靈們往林淵袖中塞離別禮：青銅小龜叼著新繪星軌圖，龜甲紋路與今夜星象暗合；藤蔓書車垂下掛露珠的柳條，每滴露都封著味覺記憶——左數第三滴是趙嬸肉包的油香；女童將墨梅簪于他襟前，花瓣里還蜷著個打盹的書靈小童。

穿過星光裂縫時，《虛界蟲膳譜》在懷中發燙。翻開見空白頁現出烤蟲串小人，樂呵呵咬下蟲肉時腮幫鼓動，眉眼與林淵神似。旁注新添：“通界者食虛界蟲，如農人刈麥，天地本飴”。

晚鐘七蕩，余音融進洗劍溪水。林淵立于藏書閣檐下，看暮色浸透溪面。襟前墨梅散著冷香，袖中柳條露珠微顫。他想著星圖該描在蘇棠正的絹帕上，陣眼解法需刻成木牌給齊墨。晚風穿過回廊，先拂來藥圃煎藥的微苦，又裹住膳堂新蒸米糕的甜軟，最后停在他染著星砂與朱砂的袖口，輕輕打了個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