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巖沒料到崇禎會這般說，頓時陷入迷茫。

他愣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若陛下愿意開城納降，全城百姓免受戰亂之苦，闖王仁德，必會善待陛下及宗室。”

朱由檢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只是淡淡說道：“那不行。”

李巖：……

他下意識地等待著下文，等著崇禎痛斥闖賊，表達寧死不屈的決心，或者提出什么條件。

然而，大殿里一片寂靜。

朱由檢就那么平靜地看著他。

李巖等了半晌，實在忍不住了，問道：“沒……沒了？”

朱由檢很自然地點頭：“嗯，沒了。”

李巖徹底懵了，一股強烈的荒誕感涌上心頭。

他是來下來耀武揚威，來痛斥昏君的啊！

結果對方不生氣、不反駁、不罵戰，這讓他蓄滿力的一拳再次打空，憋屈得要命。

他深吸一口氣，又說道：“如此說來，陛下是決定開戰了？”

朱由檢這次終于有了點不同的反應，說道：“不是朕要開戰，是李自成要開戰，他要打，朕奉陪到底就是了。”

李巖立刻反駁道：“若非陛下倒行逆施，橫征暴斂，致使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又怎會遍地烽煙，義軍四起？”

說出這番話，心中積攢已久的悶氣終于撒出去了，舒服！

他緊緊盯著御座上的皇帝，期待看到憤怒或辯解。

然而，朱由檢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說道：“朕登基十七年，夙興夜寐，不敢有絲毫懈怠。”

“你說朕橫征暴斂，朕承認，遼東戰事、各地平叛，耗費巨大，加派遼餉、練餉、剿餉，確是苦了百姓。天災連年，朕賑濟不力，亦是事實。這些，都是朕的過錯。”

“但是，李先生，你告訴朕，你認為李自成來做這個皇帝，他就能比朕做得更好嗎？”

李巖下意識地挺直了身軀，朗聲道：“闖王順天應人，深得民心……”

“民心？”

朱由檢打斷了他，嘴角微微揚起：“李先生，你一路隨軍北上，所見所聞，那些順天應人的義軍，他們所到之處，軍紀如何？是真的秋毫無犯，解民倒懸，還是如蝗蟲過境，燒殺搶掠，與那些流寇無異？”

李巖瞬間語塞，因為他立刻想到張鼐等人。

自從他來到李自成麾下，深得李自成信任，自認遇到了明主。

那時他連夜寫了《勸賑歌》，又獻上均田免賦的策論，李自成聽得連連點頭，拍著他的肩膀說，李先生的才學，勝過十萬雄兵。

于是他教士兵們識字，勸他們不要擾民，甚至親手擬定了《大順軍紀》，里頭寫著妄殺一人者斬，掠人財物者斬。

李自成當著眾將的面夸他想得周全，讓他把軍紀謄抄百份，分發各營。可轉頭，劉宗敏就帶著人把洛陽福王府抄了個底朝天，不僅搶了金銀，還把王府里的侍女拖到營中。

他去找李自成理論，李自成卻嘆著氣說，他們跟著我打了十年仗，斷了胳膊瘸了腿的，見了這些好東西，難免動心。

后來到了山西，張鼐的營里出了人命，幾個士兵搶商戶時殺了人。

他拿著軍紀去找張鼐，張鼐梗著脖子笑，說這刀頭上舔血的營生，哪能那么多規矩？再說了，那些商戶家里的銀子，還不都是刮的老百姓的？

他又去找李自成，李自成這次連嘆都懶得嘆，只揮揮手，表示知道了，讓張鼐下次注意些。

昨晚他拔刀殺人時，腹中燒的不是怒火，分明是這些日子攢下的寒心。

“先生怎么不說話了？”

朱由檢的聲音在大殿里響起，打斷了李巖的沉思。

他有些恍惚地抬起頭，張了張嘴，本打算說，等天下定了，必會嚴加管束，可是，想起那些哭天搶地的百姓，想起營里堆積如山的贓物，忽然覺得，自己奉的“天命”，好像摻了太多沙子。

朱由檢繼續說道：“李先生若覺得李自成得了天下，就能從此國泰民安，百姓再無苦楚，那便回去準備決戰吧，朕會奉陪到底。”

李巖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壓下心頭的雜念，說道：“陛下多慮了，在下自會竭盡全力輔佐闖王，助他成為一代明君，解民倒懸。”

朱由檢點點頭：“等你們真的打贏了，奪了這天下，希望李先生還能記得今日的話。”

李巖不再多言，微微欠身：“既如此，李巖告退。”

他轉身欲走，身后的親兵也立刻跟上。

朱由檢似乎想到些什么，趕忙道：“等一等。”

李巖停步，轉過身：“陛下還有何吩咐？”

“朕還有幾句話，想問問先生。”

“陛下請問。”

朱由檢身體微微前傾，說道：“先生在李自成麾下，與那些老營的將領，還有很多文臣，比如牛金星等人，似乎有些意見不合？”

李巖沉默了片刻，才答道：“為成大業，見解偶有分歧，實屬尋常。那都是我們內部的事務，我自會設法解決，不勞陛下費心。”

朱由檢接著追問：“若只是偶有分歧，那牛金星為何處心積慮，想要置你于死地呢？”

李巖的神色瞬間變了變，立刻說道：“此乃無稽之談！牛丞相與我共事多年，關系甚好。陛下若想行離間之計，怕是打錯了算盤！”

朱由檢聽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便好，是朕多慮了，李若璉。”

李若璉立刻出列，躬身抱拳：“臣在！”

“你派些人將李先生送回去。”

“臣遵旨！”

李若璉應聲，隨即走到李巖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李先生，請隨我來。”

李巖心中疑慮重重，對著李若璉點了點頭，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等人離開大殿，魏藻德忍不住問道：“陛下您為何對一名反賊如此客氣？”

朱由檢臉上帶著些許遺憾，說道：“李巖文武雙全，素有名望，可惜這樣的人才不為朕所用，投了李自成。”

魏藻德撓了撓頭，問道：“此人不過是一名舉人罷了。”

朱由檢將精力收回來，對眾人道：“大戰在即，現在我方兵力仍處于劣勢，接下來該怎么打，全靠諸位了！”

眾人紛紛圍攏上來，在輿圖比劃著，開始建言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