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火在路路眼底跳成一片模糊的金斑。
他跟著海登穿過隊列時,靴底碾碎的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極了王后宮里那架被他摔碎的琉璃沙漏——當時他不過碰掉了一顆葡萄,母親卻為此罰了乳母三天不許吃飯。
“小先生在想什么?”海登的聲音突然近在耳畔。
路路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停了步,面前的木桌已擺好銀盤,牛排的焦香裹著黑胡椒的辛辣直往鼻尖鉆。
“在想...西羅的湯。”路路坐進木椅,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胸針。
三天前驛站里那碗熱湯的溫度還殘留在記憶里,薄荷的清涼混著肉湯的暖意,和母親宮里的味道重疊得讓人心慌。
他抬眼時正撞上海登夾牛排的手,銀叉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那天他說‘小公子手涼,湯要趁熱喝’,我以為他只是個普通廚子?!?
海登的銀叉頓了頓,牛排被切出整齊的菱形紋路:“十年前王后宮里的薄荷是從北境運來的,每片葉子都要裹著冰碴子送進暖閣?!彼麑⑶泻玫呐E磐频铰仿访媲?,“西羅走的時候,王后給了他半車薄荷葉的種子?!?
路路的筷子懸在半空。
他突然想起西羅往湯里撒薄荷葉時,眼角那道疤——母親說過,御膳房的老廚頭十年前為護她擋過刺客。
原來不是“老廚頭”,是西羅。
“您早就知道?”他的聲音發澀。
“知道西羅還活著?!焙5嵌似鹁票埔涸诒谢纬鲧晟臐i漪,“不知道他會為個小先生燉湯?!彼哪粗高盗诉当?,“看來小先生比我想象中更會招人疼。”
這句話像根細針,精準扎破了路路勉強維持的鎮定。
他低頭咬了口牛排,肉汁混著黑胡椒的辛辣沖上鼻腔——和記憶里母親生辰宴上的牛排味道分毫不差。
原來海登不是試探,是早就把網撒好了,就等他自己撞上來。
“元帥——”
“報——”
漢森掀簾的風卷滅了一盞燈籠。
路路的話被截斷在喉嚨里,只見侍從攥著封火漆未干的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光明神會的急件,教皇大人要親自審訊前晚抓到的‘亂黨活口’?!?
海登接過信的動作從容得像是在接遞茶盞。
他對著火光看了眼封蠟,突然低笑出聲:“教皇大人倒是耳聰目明,連我們抓了三個死囚都知道?!彼麑⑿偶垖φ蹆上拢M燭火里,“去牢里挑個最壯的死囚,灌啞藥,臉上劃三刀——就說活口被亂黨同謀下了毒,撐不到神都。”
漢森領命退下時,路路聽見他靴跟磕在青石板上的脆響。
他盯著海登指尖未熄的紙灰,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真正的獵人從不會急著收網,他們會先讓獵物覺得——自己在掌控一切?!?
“小先生又在想什么?”海登的聲音里帶著點調笑,卻讓路路后頸泛起涼意。
他正要開口,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元帥!”迪南掀簾的動作比漢森更急,鎧甲相撞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夜鳥,“巴塞科公爵的騎兵隊過了紅楓河,前鋒離營地不足十里!”
路路的筷子“當啷”掉在銀盤上。
他看見海登的瞳孔縮成針尖,原本搭在椅背上的手突然扣住桌沿,指節繃得發白——這是他三天里第一次看見海登露出破綻。
“傳令下去,所有弩手登墻,騎兵隊隨我迎敵?!焙5瞧鹕頃r披風掃過路路的手背,像條冰涼的蛇,“小先生去后帳休息,有衛兵守著,安全。”
路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聽著帳外驟然響起的號角聲。
后帳的炭盆燒得正旺,他卻覺得冷,冷到連解腰帶的力氣都沒有。
燭火在窗紙上投下衛兵的影子,像根搖晃的黑柱。
他摸出胸針貼在胸口,母親的信還在,可信里沒寫過這種情況——當獵人的網還沒收緊,獵物卻先撞上了另一場風暴。
更漏敲過三更時,路路聽見營外傳來零星的喊殺聲。
他掀開被子坐起,月光從窗縫里漏進來,在地上鋪了層霜。
帳外的衛兵換班了,新換的守衛咳了兩聲,聲音年輕得像王都街頭賣糖人的小阿哥。
他摸向床頭的包裹——三天前就收拾好的,里面有干餅、水囊,還有母親留下的最后半塊玉佩。
窗外突然傳來箭矢破空的尖嘯,守衛的呵斥聲混著馬匹的嘶鳴,像塊被揉皺的布。
路路把玉佩塞進懷里。
他想起海登說“能活到看見想看見的事”時眼底的火,也想起母親說“最危險的陷阱裹著糖衣”。
現在糖衣碎了,露出下面的尖刺,可也許...
他輕輕推開帳門。
夜風卷著血腥氣撲進來,營火在遠處明滅,像極了破廟里那夜的月光。
路路深吸一口氣,朝著索爾的方向邁出第一步——這一步踩碎了滿地銀霜,也踩碎了所有關于“安全”的幻想。
路路的靴尖剛觸到帳外的泥地,后頸就浮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本以為營中混亂會掩蓋動靜,可此刻連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都清晰得刺耳——三天來他刻意觀察過守衛換班的規律,三更梆子響過,前崗的老兵會去伙房熱酒,新來的守衛是個左撇子,腰刀掛在右邊,走動時刀鞘會蹭到皮甲發出“沙沙”聲。
但今夜巴塞科公爵的騎兵壓境,所有崗哨都提前換了人,剛才那聲咳嗽的年輕守衛,此刻正抱著長槍在十步外的草垛邊跺腳。
他貼著帳篷布緩緩挪步,粗糙的帆布磨得手背生疼。
懷里的玉佩硌著肋骨,那是母親臨產前塞進他襁褓的,玉身沁著血絲,像凝固的血珠。
前晚海登說“小先生比我想象中更會招人疼”時,指尖幾乎要碰到這枚玉佩,路路當時就知道,必須在對方摸透所有線索前離開——母親的信里夾著索爾的坐標,那是她當年在北境埋下的暗樁,只有真正的王室血脈能啟動。
營墻的影子漸漸漫過腳面。
路路摸到了木柵欄的縫隙,腐木的霉味混著血腥味鉆進鼻腔。
他蹲下身,指尖在泥地里摳出個淺坑——這是他今早用樹枝畫的記號,再往右三步,柵欄下埋著塊松動的石塊,搬開就能鉆出去。
“什么人?”
喝問像炸雷般在頭頂炸開。
路路的手指“咔”地掐進樹皮,整個人僵成蝦米。
他能聽見自己耳膜的轟鳴,能感覺到后槽牙咬得發酸,連舌尖都嘗到了鐵銹味——是剛才咬到了內壁。
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見十步外守衛的影子正朝這邊拉長,長槍的金屬槍頭泛著冷光。
跑?
往哪跑?
左邊是馬廄,右邊是堆放箭簇的草垛,可他的包裹里沒有武器,水囊里的水還是溫的,跑動時會晃出聲響。
路路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突然想起母親教他的“石中眠”——縮成一團,讓呼吸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蝴蝶。
他貼著柵欄蹲下,后背抵著冰涼的木刺,連睫毛都不敢顫。
腳步聲越來越近。
皮靴碾過碎石的脆響,腰牌碰撞的輕鳴,甚至能聽見守衛吞咽口水的動靜。
路路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數著對方的步數:一步,兩步,三步......當陰影籠罩頭頂時,他幾乎要窒息,直到那道聲音突然低下來,帶著點無奈的笑意:“小先生的藏法,倒像王宮里偷跑出去摘櫻桃的小殿下?!?
路路猛地抬頭。
月光正落在來人肩頭,海登的披風被夜風吹得翻卷,銀質肩章在暗處閃著幽光。
他手里提著半出鞘的長劍,劍刃映出路路發白的臉——原來剛才那聲喝問不是守衛,是海登的聲音。
“元帥......”路路的喉嚨發緊,后半句被夜風卷走。
他這才發現,剛才那個“年輕守衛”不知何時已退到了墻角,抱著長槍的手在發抖。
原來從他掀帳的那一刻起,海登就站在陰影里,看著他數步、摸柵欄、甚至掐破掌心。
海登的指尖輕輕叩了叩路路懷里的玉佩位置:“索爾的坐標,藏在玉髓夾層里?”他的聲音很輕,像在說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巴塞科的騎兵沖營時,我讓人查了所有離營記錄——三天前有個馬夫說要去南邊買草料,結果在紅楓河翻了車。
巧的是,他懷里也揣著塊帶血沁的玉佩。“
路路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終于明白海登為何在巴塞科來襲時露出破綻——那根本不是破綻,是引蛇出洞的餌。
就像當年王后宮里那碗薄荷湯,西羅的疤,牛排的味道,全是精心鋪好的線,等他自己把所有線索串成項鏈,戴到海登脖子上。
“您......”路路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問“為何不早抓我”還是“為何要放我跑”。
海登的拇指摩挲著劍柄的寶石,那是塊罕見的藍鉆,和王都教堂穹頂的彩窗一個顏色。
“小先生想去索爾。”海登突然轉身,披風掃過路路的鼻尖,帶起一陣冷香,“我讓人備了快馬,天亮前能到紅楓河?!彼T谖宀酵?,側過臉時,月光正好照亮他眼底的暗涌,“但記住,索爾的暗樁十年前就被教皇的人端了。
你母親留的,是個空殼。“
路路的呼吸驟然停滯。
他望著海登的背影融入夜色,聽著對方靴跟叩在青石板上的脆響漸遠。
營外的喊殺聲不知何時停了,只剩北風卷著血腥味掠過柵欄。
懷里的玉佩突然變得滾燙,像塊燒紅的炭。
他摸向松動的石塊,指尖觸到潮濕的泥土——那里埋著的不是出口,是海登今早讓人埋下的銅鈴,此刻正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細碎的輕響,像極了王宮里那架被摔碎的琉璃沙漏。
月光漫過營墻,在路路腳邊投下一片銀霜。
他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索爾方向,喉結動了動,最終將玉佩按得更緊。
暗處傳來馬匹的噴鼻聲,不知是海登說的“快馬”,還是另一重陷阱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