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驛站的木桌上落了層薄灰,路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星圖邊緣被揉出褶皺。
西羅捏著信箋的指節泛白,翡翠扳指在“合并”二字上壓出凹痕,像把鈍刀刻進他骨血里。
“勞倫斯。”西羅突然開口,聲音比車外的北風還冷。
正退到車簾外的勞倫斯立刻轉身,繡金紋章在暮色里晃了晃——他連額角的汗都顧不得擦,靴跟磕在車階上發出脆響:“殿下。”
“去查玫瑰花刺魔法學院的產業記錄。”西羅將信箋折成細條,指腹碾過朱砂圈起的“合并”,“今夜子時前,把近三年的契約副本、師資名錄、學員名冊送到我面前。”
勞倫斯的瞳孔微微收縮,喉結動了動:“是要...”
“皇帝要拆魔法學院的根基,我們便給他砌堵墻。”西羅扯松領口的銀鏈,露出半枚龍紋吊墜,“空殼學院的殼子越硬越好,明天天亮前,讓桑圖城的商人們都知道——皇太子要收購玫瑰花刺。”
勞倫斯突然笑了,嘴角揚起的弧度像出鞘的劍:“屬下這就去聯系商會。”他轉身時披風帶起一陣風,吹得路路的星圖嘩啦作響。
車簾重新落下時,路路才敢抬頭。
西羅正望著窗外的枯樹,淺金色的眼睛里翻涌著暗潮,像暴雨前的海。
他想起羅尼宮的書房里,父王看敵國戰報時也是這樣——表面平靜,指節卻把玉扳指攥得發燙。
“明日起跟我同乘主車。”西羅突然轉頭,龍涎香混著雪松的氣息裹住路路,“奧利維亞院長托人帶信,說玫瑰花刺的藏書閣適合你。”
路路的心跳漏了一拍。“玫瑰花刺”四個字在他舌尖滾了滾,像含著顆未化的冰——那是西羅剛提的空殼學院,可此刻從對方嘴里說出來,竟多了絲溫度。
他摸了摸頸間的玉佩,那是母后臨產前塞給他的,玉質溫涼,卻抵不過胸口亂竄的不安。
“殿下...”他剛開口,西羅已抽出腰間的銀笛,笛身刻著的星軌在暮色里泛光。“別問。”西羅將笛子輕輕敲了敲路路的額頭,“你只需要知道,奧利維亞的魔法筆記在玫瑰花刺,而你...”他頓了頓,笛聲突然在指尖流轉,“需要比任何人都先學會控水術。”
路路望著他鷹首戒上的紅寶石,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傳送陣邊,西羅說“探親假”時眼底的溫柔——原來那些都是浮在海面的泡沫,此刻浪潮翻涌,才露出底下真正的暗礁。
可為什么,當西羅說“你需要”時,他心里的不安會變成一絲甜?
深夜的馬蹄聲驚醒了驛站的更夫。
路路趴在主車窗口,看見勞倫斯裹著黑斗篷翻身上馬,火把映得他眼角發亮,像淬了火的劍。“密塞城!”勞倫斯對車夫吼了一嗓子,馬鞭抽得空氣噼啪響,“告訴哈羅德城主,皇太子的人天亮前到!”
西羅掀開車簾的動作很輕,路路卻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勞倫斯去處理學院的事。”西羅遞來一杯熱羊奶,杯壁上還沾著他掌心的溫度,“密塞城是必經之路,哈羅德...”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會是個麻煩。”
路路捧著羊奶,看熱氣模糊了西羅的眉眼。
他聽見自己心跳里藏著的期待——或許,在這場對抗皇帝的棋局里,他不再是顆任人拿捏的棋子?
又或許...他摸了摸發燙的耳垂,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主車的銅鈴在晨風中叮當作響。
路路望著車外漸次出現的密塞城城樓,西羅的龍涎香混著雪松味在車廂里縈繞。
他突然想起奧利維亞院長信里的話:“魔法學院的火種,總要有人護著。”而此刻,他頸間的玉佩貼著心口,燙得他想笑——原來在這場風暴里,他竟也成了某個火種的一部分。
西羅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路路抬頭,正撞進對方淺金色的眼睛里,那里翻涌的暗潮還在,卻多了簇小小的火焰。“到了密塞城,”西羅指腹擦過他手背上的薄繭,“別跟哈羅德說話。”
路路點頭,聽見車外傳來守城兵的吆喝:“皇太子車駕——”
西羅松開手,重新戴上鷹首戒。
紅寶石在晨光里閃了閃,像滴即將墜落的血。
路路望著他繃緊的下頜線,突然明白:有些平靜,不過是暴雨前的假象。
而他和西羅之間剛長出的那點柔軟,或許會在這場風暴里,長成更堅韌的東西。
主車緩緩駛進密塞城門時,路路看見街角的酒旗上繡著“哈記”二字。
他摸了摸懷里的星圖,聽見西羅低聲對車夫說:“去別莊。”
別莊的紅墻在晨霧里若隱若現,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
路路望著車簾外掠過的青石板路,突然想起勞倫斯離開前說的話:“殿下的棋,從來都下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而他,此刻正坐在這盤棋的中央——或許,他該期待這場風暴了。
別莊的朱漆大門在晨霧里吱呀洞開時,西羅的指尖正抵著太陽穴。
主車碾過青石板的顛簸讓他喉間泛起腥甜,卻被他不動聲色地咽了回去——自三日前傳送陣失控后,這股灼燒感便像條毒蛇,順著經脈往心肺里鉆。
“殿下,哈羅德城主的管家在二門候著。”灰衣老仆弓著背,聲音壓得像片落在水面的葉,“說帶了百年野山參,要當面呈給您補身子。”
西羅解開領口第二顆銀扣,龍涎香混著若有若無的血銹味漫出來。
他望著廊下搖晃的銅燈,燈芯噼啪炸響,倒像極了哈羅德去年在秋狩宴上的笑聲——那時這胖子還拍著胸脯說“臣全家愿為皇太子肝腦涂地”,轉頭就把封地的鐵礦稅單改得連數字都在發抖。
“回他。”西羅的指節叩了叩案上的密報,羊皮紙發出脆響,“本殿舟車勞頓,今日不見外客。”
老仆的喉結動了動,終究沒敢多問,退下時靴底蹭過門檻的聲響,在空蕩的廳里撞出回音。
路路站在屏風后,看著西羅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像只收了翅膀的鷹。
他想起昨夜西羅說“哈羅德會是個麻煩”時,掌心的溫度還留在自己手背上,此刻卻連呼吸都浸著冰碴子。
“路路。”西羅突然抬眼,淺金色的瞳孔里沒了晨霧里的柔軟,“來。”
路路繞過屏風,看見案上擺著個檀木匣,匣蓋敞著,里面鋪著層天鵝絨,躺著枚刻著月桂紋章的銀質徽章。“奧利維亞院長到了。”西羅將徽章推過去,金屬邊緣擦過他手背,“她要考你的魔法資質。”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馬蹄聲。
路路望著西羅起身整理披風的模樣,突然想起羅尼宮的馴鷹人——那老人總說,最猛的鷹在展翅前,羽毛反而順得像緞子。
奧利維亞·馮恩掀簾而入時,路路差點屏住呼吸。
她裹著件紫絨鑲銀邊的斗篷,銀發在腦后束成利落的高髻,額間綴著顆鴿蛋大的海藍寶,正隨著她的步伐泛著幽光。
最讓路路心驚的是她的眼睛——那是雙像深潭般的灰眼睛,望過來時,他突然想起奧斯夫臨終前說的“魔法本源被封”,后頸的汗毛唰地豎了起來。
“西羅。”奧利維亞的聲音像敲在冰上的銅鐘,“我在學院里處理合并文書,你倒會挑時候把人塞給我。”她瞥了眼路路,灰眼睛里閃過絲銳光,“就是他?”
西羅替她拉開雕花木椅:“路路。”
奧利維亞沒坐,反而走到路路面前。
她抬起手,指尖浮起團幽藍的魔法光團,溫度像初春化雪的溪水,順著路路的眉心鉆了進去。
路路想起在傭兵團時被羅德搜身的感覺,可這次更難受——那光團像根細針,在他識海里戳啊戳,最后“叮”地撞在層硬殼上。
“封印。”奧利維亞退后兩步,海藍寶在她額間晃出冷光,“三階魔法師布的,手法倒是精巧,可惜......”她的唇角下拉成道直線,“連魔力波動都透不出來,你讓我怎么教?”
路路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想起奧斯夫用最后一口氣在他心口畫的咒文,想起菲麗把他推進傳送陣時喊的“活下來”,喉嚨突然發緊:“我......我能學的。”
“學?”奧利維亞冷笑,“湯米·克拉克倫倒是愛收這種學生,去年他收了個被封印的貴族小子,結果呢?
那孩子在冥想課上把自己燒出了半張臉。“她轉身看向西羅,灰眼睛里的冷意褪了些,”不是我刻薄,魔法這東西,天賦是火,封印就是澆在火上的冰。“
西羅的拇指摩挲著鷹首戒的紅寶石:“但他需要冰下的火種。”
奧利維亞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從斗篷里抽出本皮面筆記。
封皮上的魔法紋路泛著暗金,路路認得那是水系高階咒文的簡寫——和奧斯夫教他的《基礎水術要訣》里的符號,有三分相似。
“我可以給他安排老師。”奧利維亞合上筆記,“但不是我。”她掃了眼路路發白的指尖,語氣軟了些,“明天辰時,帶著這枚徽章去皇家魔法學院。
我的學生里,有個叫埃布爾的,他擅長解封印。“
路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西羅說“奧利維亞的魔法筆記在玫瑰花刺”時的溫度,想起奧斯夫臨終前說“去學院找能解咒的人”,此刻卻只余下滿腦子的問號——埃布爾是誰?
解封印需要多久?
他真的能學會控水術嗎?
“至于你。”奧利維亞轉向西羅,“合并案的文書我讓人送到別莊了,皇帝要的是魔法學院的地契和藏書,你最好......”
“我自有分寸。”西羅截斷她的話,指節敲了敲案上的密報,“勞倫斯已經去查玫瑰花刺的產業了,哈羅德的鐵礦稅單,也該見見光了。”
奧利維亞盯著他泛青的眼下,突然嘆了口氣:“你這身體......”
“不妨事。”西羅扯出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等路路能控水那天,我再倒下也不遲。”
路路望著他垂落的睫毛,突然覺得那陰影里藏著團火,燒得他心口發燙。
直到奧利維亞的斗篷掃過他的手背,他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攥緊了那枚月桂徽章,金屬邊緣在掌心壓出紅印。
“記住。”奧利維亞臨出門時回頭,灰眼睛里的冷意散了,“明天入學,得有個新名字。”
路路望著她的馬車消失在紅墻轉角,轉頭時正撞進西羅的目光里。
對方淺金色的眼睛里,暗潮還在翻涌,卻多了絲他看不懂的柔軟。
西羅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頸間的玉佩,聲音輕得像片落在心尖的雪:
“麥克。”他說,“明天起,你叫麥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