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羅的聲音像片落在心尖的雪,輕輕覆在路路發顫的喉結上。“麥克。”他重復了一遍,指腹蹭過少年頸間那枚溫熱的玉佩——那是羅尼王室世代相傳的信物,此刻被壓在粗布衣領下,像團隨時會燒穿偽裝的火。
路路攥著月桂徽章的手松了又緊,金屬邊緣的紅印還沒消,“為什么是麥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澀,像久旱的河床裂開的細縫。
西羅轉身走向書桌,羊皮紙在燭火下泛著暖黃。
他抽出一支銀尖筆,筆尖在紙上游走如飛:“麥克·霍克,父親是退役的三等騎士,母親在紡織坊染藍布。”墨跡未干的紙被推到路路面前,“去年冬天母親染病,父親為湊藥錢賣了鎧甲,現在在碼頭扛麻包。”
路路的指尖撫過“霍克”兩個字,喉結動了動。
他記得羅尼宮的文書官總說,平民的姓氏像野草,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邊倒。
可“霍克”——他抬頭看向西羅,對方淺金色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霍克是您封地的獵犬?”
西羅的筆尖頓了頓,抬頭時眼里浮起絲笑意:“你倒是記得清。”他將羊皮紙翻到背面,畫了幅歪歪扭扭的小房子,“這是你在紡織巷的家,二樓窗戶朝北,冬天漏風。”
路路的指甲掐進掌心。
逃亡這三年,他記過太多假名字:湯姆、盧卡、阿萊——每個名字都像層會剝落的漆,刮開后仍是“路路·羅尼”的血痕。
此刻盯著“麥克·霍克”,他突然想起奧斯夫臨終前咳在他手背上的血,暗紅的,和羊皮紙上的墨跡一個顏色。
“記住,”西羅的指節叩了叩紙角,“你沒上過學,去年才跟著老木匠學認幾個字。”他的目光掃過路路泛白的指節,放輕了聲音,“慢慢來。”
路路張了張嘴,想說“我記得”,可那些關于“紡織巷”“漏風的窗戶”“扛麻包的父親”的細節,像撒在風里的麩皮,剛要攏進手心就散了。
他喉間發緊,低頭時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羊皮紙上搖晃,忽然覺得這影子比“麥克·霍克”更真實些。
“該進城了。”西羅將羊皮紙收進銀匣,轉身時披風掃過路路的肩,“魔法學院要檢查基礎法器,總不能讓新生攥著樹枝念咒。”
晨霧未散時,兩人上了輛帶篷的木車。
路路縮在角落,看著西羅掀開車簾。
石板路被晨露打濕,泛著青灰,賣早點的攤子飄來胡餅的香氣——他已經三年沒聞過剛出爐的胡餅味了,上一次還是在羅尼宮的偏殿,奶媽偷偷塞給他的,裹著帕子還燙著手。
“發什么呆?”西羅的聲音打斷他的恍惚。
路路這才發現車停了,眼前是家掛著青銅天平招牌的店鋪,門楣上寫著“星塵法器”。
店里的木架上擺滿了魔法棒:鑲紫水晶的、雕著藤蔓紋的、甚至有根纏著蛇皮的——路路的目光掃過,喉結動了動。
奧斯夫的魔杖是根烏木,他總說“水系法師要像水,藏在最普通的容器里”。
“基礎款。”西羅對掌柜說,“給新生用的。”
掌柜遞來根白蠟木魔杖,杖頭嵌著拇指大的海藍寶。
路路接過時,指尖觸到一絲涼意——和奧斯夫教他控水時,掌心里的冰珠溫度一樣。
他的手指猛地縮了下,魔杖差點掉在地上。
“手穩些。”西羅按住他的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手套傳來,“學院的測試可不會等你。”
路路抬頭,正撞進西羅淺金色的眼睛里。
對方眼底的暗潮還在翻涌,卻多了絲他看不懂的柔軟。
他突然想起昨晚西羅咳得蜷在沙發里的模樣,月光透過紗簾,照得他蒼白的臉像張薄紙。
“去挑身衣服。”西羅松開手,指了指隔壁的布莊,“要粗麻的,袖口磨得起毛邊的那種。”
布莊里飄著靛藍染料的味道。
路路站在掛滿粗布短打的木架前,指尖碰了碰一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衫——和他逃亡時穿的破衣不同,這件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
“試試。”西羅拿了件青布短打塞給他,“別總弓著背,像只受驚嚇的鵪鶉。”
路路躲進試衣間,手指捏著布扣發怔。
他記得在羅尼宮,每天早晨都有三個侍女候著穿衣,金絲繡的領口要理三次,玉佩的位置不能偏半分。
此刻粗布蹭著皮膚,癢得他想笑——又或者想哭。
換好衣服出來時,西羅正在和掌柜說話。
他轉身看見路路,目光在少年磨得發白的袖口停了停,突然伸手替他整理衣領:“不錯,像碼頭扛麻包的小子了。”
路路的耳尖發燙。
這是三年來第一次有人替他整理衣服,不是為了檢查有沒有傷口,不是為了藏好逃亡的信物,只是...只是因為衣領歪了。
他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看見青布褲腳沾了點靛藍染料,像片落在地上的天空。
“去雜貨店。”西羅付了錢,轉身時斗篷帶起風,吹得路路額前的碎發亂了,“記些雜貨鋪的商品,明天和同學聊天用得上。”
轉過三個街角,西羅在一扇漆成鈷藍色的木門前停步。
門楣上的招牌寫著“老約翰雜貨”,玻璃櫥窗里擺著鐵壺、陶碗、線團,還有幾罐腌橄欖。
“記住,”西羅推開門,門鈴叮鈴作響,“你常來幫母親買藍靛,和老約翰熟得很。”
路路跟著走進去,目光掃過貨架:鹽罐、蠟燭、麻繩、銅頂針、肥皂...他在心里默數,數到第十三個是裝蜂蜜的陶罐時,老約翰從里屋出來了,留著白胡子,笑起來像尊會動的陶像:“小霍克?
你母親的藍靛到貨了,在里屋——“
“他來買線。”西羅插話,指尖敲了敲柜臺,“粗棉線,三絞。”
路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記得羊皮紙上“麥克·霍克”的母親在紡織坊染藍布,可老約翰剛才說的“藍靛”是染布用的染料,而“線”是紡織用的...他喉間發緊,突然想起西羅說的“去年才跟著老木匠學認字”——木匠和紡織坊,這中間是不是該有點關聯?
“三絞粗棉線。”老約翰轉身拿線,路路趕緊繼續數貨架:第十四是鐵釘,第十五是木梳...等老約翰轉回來時,他已經數到第二十樣了,但腦子像團被水打濕的棉絮,只記住了前十三樣。
“謝謝約翰伯。”路路接過線團,聲音發虛。
他看見西羅的拇指在鷹首戒上摩挲——這是對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回程的馬車上,西羅靠在軟墊上閉著眼,臉色比早晨更白。
路路攥著線團,喉嚨像塞了團棉花:“我只記住了十三樣。”
“已經很好了。”西羅沒睜眼,聲音輕得像嘆息,“三年前你連自己叫什么都記不住。”
路路的手指猛地收緊。
他想起剛被奧斯夫救下時,高燒三天說胡話,連“路路”都念不利索。
此刻車廂里飄著靛藍染料和蜂蜜的混合氣味,他突然覺得“麥克·霍克”這層皮,正在慢慢往血肉里長。
“明天入學。”西羅睜開眼,淺金色的眼睛里泛著倦意,“晨課是冥想,別像上次那樣燒著臉——奧利維亞的學生埃布爾會在教室等你。”他頓了頓,“自我介紹時別太生硬,學院里的小子們愛聽趣事兒。”
路路點頭,喉結動了動:“要是露餡了...”
“不會。”西羅截斷他的話,指尖輕輕碰了碰他藏在衣領下的玉佩,“你比自己想的更像麥克·霍克。”
次日清晨,路路站在皇家魔法學院的青銅門前。
月桂徽章別在青布衫上,有點硌人。
他深吸口氣,推開大門時,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教室在二樓,橡木桌上擺著水晶球和羊皮紙。
十五個穿著各色法袍的學生轉頭看他,有金發的,棕發的,還有個紅頭發的小子沖他吹了聲口哨。
“我是麥克·霍克。”路路聽見自己的聲音,比想象中穩當,“父親在碼頭扛麻包,母親染藍布...上個月我幫她搬染缸,結果把右手泡成了藍的,像根腌橄欖。”
教室里爆發出笑聲。
紅頭發的小子拍著桌子:“真的?
讓我們看看!“
路路舉起右手,手腕內側果然有圈淡淡的藍印——那是昨天在布莊試衣服時,靛藍染料蹭上的。
他笑了笑,看見前排有個灰眼睛的女生也在笑,可她的笑沒到眼底,像層浮在水面的油。
“黑面包配腌橄欖,是我家的早飯。”路路接著說,說完就后悔了。
羅尼宮的早飯從沒有黑面包,那是逃亡時在破廟里,老乞丐分給他的,硬得硌牙。
灰眼睛女生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聲音甜得發膩:“黑面包?
我家的廚子說,碼頭區的黑面包摻了鋸末。“
路路的脊背繃直了。
他想起昨晚西羅說的“別提到沒經歷過的事”,可“黑面包”是他真實吃過的,比“紡織巷的漏風窗戶”更真實。
“可能吧。”他扯出個笑,“但總比餓肚子強。”
下課鈴響時,灰眼睛女生走過來,發間的紫羅蘭花環散著甜香:“麥克,我叫伊莎貝拉,住三號宿舍樓。”她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魔法棒,“你的魔杖是白蠟木?
我父親說白蠟木最適合水系...你會控水術嗎?“
路路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涼的窗框。
他看見伊莎貝拉耳后有枚銀色徽章——是帝國財政大臣家的族徽。
“剛學。”他說,喉間發緊。
伊莎貝拉笑了笑,轉身時發梢掃過他的手背:“晚上來公共浴室,我教你怎么用魔杖引流水。”
路路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突然想起西羅說的“學院里不只有魔法”。
他低頭看了眼課表,宿舍號寫著“305”。
傍晚時分,路路抱著鋪蓋站在305宿舍門前。
銅鎖掛在門上,門里靜悄悄的。
他推開門,看見靠窗的床鋪上堆著本書——《高階水系咒文解析》,封皮上燙著“埃布爾·溫斯頓”的燙金名字。
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翻起書頁,紙頁間飄出片干枯的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