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永遠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刺眼的白熾燈照得人臉色發青。可當林夏推開病房門時，顧沉還是覺得有一束光跟著她一起進來了——

她今天穿了件霧霾藍的針織連衣裙，腰線收得恰到好處，襯得皮膚像浸在牛奶里的白玉。栗色的長發松松挽起，露出纖細的后頸，發絲間別著一枚小小的珍珠發卡，隨著她的動作泛著溫潤的光。

（她總是這樣好看。）

（好看得讓他心口發疼。）

顧沉靠在床頭，病號服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嶙峋的鎖骨。他瘦了很多，蒼白的皮膚下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可偏偏五官生得極好——眉骨高挺，鼻梁像一道利落的折線，下頜線清晰得近乎鋒利。那雙眼睛尤其攝人，漆黑得像化不開的墨，睫毛又長又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曾經是陽光的。

現在卻像一株被暴雨打濕的玫瑰，病懨懨的，卻更讓人移不開眼。

“今天感覺怎么樣？“林夏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順手撥了撥他額前凌亂的黑發。

顧沉下意識偏頭蹭了蹭她的指尖，又猛地僵住，像是突然想起自己不該這么貪戀觸碰。他垂下眼睫，聲音低啞：“……好多了。“

（撒謊。）

他的右腿殘肢正在抽痛，像有無數根鋼針扎進早已不存在的神經。可比起這個，更讓他難受的是窗外那個一直往病房里張望的實習醫生——從林夏進門開始，那人的目光就像黏在她身上似的。

林夏順著他的視線回頭，對上了玻璃窗外年輕醫生慌亂躲閃的眼神。她微微蹙眉，轉身拉上了窗簾。

“你認識他？“她問。

顧沉的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被單：“他昨天來查房時……問你要電話號碼。“

（當著他的面。）

（像挑釁。）

林夏愣了一下，突然笑出聲：“你記這么清楚？“

顧沉的耳尖瞬間紅了。他別過臉，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有。“

午餐時，林夏坐在床邊削蘋果。水果刀在她手里靈活地轉動，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垂落在垃圾桶里。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層金粉。

顧沉盯著她看，看得太專注，以至于蘋果遞到嘴邊時，他下意識張嘴咬住了——

然后猛地僵住。

（她在喂他。）

（像對待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林夏卻好像沒察覺他的僵硬，又切了一小塊遞過來：“甜嗎？“

她的指尖沾了一點蘋果的汁水，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光。顧沉盯著那點水漬，突然很想用舌尖舔掉。

（他不能。）

（他會嚇到她。）

“……甜。“他啞著嗓子回答，接過叉子自己吃。

林夏托著腮看他，突然伸手抹掉他嘴角的一點果漬：“你吃東西的樣子像只倉鼠。“

她的拇指蹭過他的下唇，觸感柔軟得不可思議。顧沉的心臟猛地一跳，差點把叉子捏彎。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多要命？）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對他有多大的影響力？）

下午的復健室空蕩蕩的，只有器械運轉的嗡嗡聲。

顧沉撐著雙杠艱難地移動，義肢與殘肢相接處已經磨出了血，冷汗順著他的下巴滴在地板上。林夏站在一旁，手指緊緊攥著包帶，指節發白。

“休息一會兒吧，“她輕聲說，“你的腿在流血。“

顧沉搖搖頭，黑發被汗水打濕，貼在蒼白的額頭上。他咬緊牙關，又往前邁了一步——

然后猛地栽倒。

林夏沖過去扶他，卻被他帶著一起跌坐在地上。顧沉的手肘撐在她耳側，呼吸粗重，整個人籠罩著她，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太近了。

近到他能聞到她發間的橙花香氣，近到他能看清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狼狽的，狂亂的，渴望的。

“……對不起。“他倉皇地后退，卻被林夏抓住了手腕。

“疼嗎？“她問，手指輕輕撫上他殘肢的傷口。

顧沉渾身發抖。

（疼。）

（但不是那里。）

回病房的路上，他們在走廊遇見了那個實習醫生。

“林小姐！“對方眼睛一亮，快步走過來，“上次說的那個藝術展……“

顧沉的手指猛地攥緊輪椅扶手，金屬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他的眼神陰沉得嚇人，像是下一秒就要撲上去撕碎對方的喉嚨。

（他的。）

（她是他的。）

林夏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輕輕把手搭在他肩上：“抱歉，我這周末有事。“

實習醫生訕訕地走了。顧沉低著頭，呼吸仍然不穩，脖頸上凸起的青筋顯示出他正在極力克制什么。

“顧沉，“林夏蹲下來與他平視，“看著我。“

他緩緩抬頭，眼底翻涌著某種近乎暴戾的情緒。

“呼吸，“她輕聲說，“跟我一起，吸氣——“

顧沉跟著她的節奏慢慢平復下來，可眼神仍然執拗：“……你會去嗎？和他。“

“不會。“

“為什么？“

林夏看著他通紅的眼眶，突然笑了：“因為我想陪的人是你。“

陽光從她背后照過來，給她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顧沉怔怔地看著她，突然覺得眼眶發熱。

（他的藍蝴蝶。）

（終于落在了他的玫瑰上。）

黃昏時分，林夏推著顧沉去了天臺。

夕陽把云層染成橘紅色，遠處城市的輪廓漸漸模糊。顧沉穿著白色病號服，衣領被風吹得微微鼓起，像一只隨時會飛走的白鳥。

“冷嗎？“林夏問，把外套披在他肩上。

顧沉搖搖頭，突然說：“我以前……很討厭白色。“

“為什么？“

“因為醫院。“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但現在覺得……白色很適合你。“

（純潔的，溫柔的，不可褻瀆的。）

（像她。）

林夏笑了，栗色的發絲被風吹起，掃過他的臉頰：“可你穿白色很好看。“

她伸手整理他被風吹亂的衣領，指尖不經意蹭過他的喉結。顧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呼吸變得急促。

“……別這樣，“他啞著嗓子說，“我會忍不住。“

林夏歪著頭看他：“忍不住什么？“

顧沉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把額頭抵在她的手背上，像虔誠的信徒觸碰圣物。

（忍不住想把你鎖起來。）

（忍不住想讓你只看著我一個人。）

（忍不住……發瘋。）

夕陽西沉，最后一縷金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遠處傳來病房呼叫鈴的聲音，可此刻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這一方天臺，和兩顆逐漸靠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