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在窗外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顧沉坐在輪椅上，盯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右腿殘肢的幻痛像毒蛇般纏繞著他。療養院的隔音并不好，走廊里的腳步聲、護士站的電話鈴聲、遠處電視里模糊的對話——所有聲音都像針一樣扎進他的太陽穴。

（太吵了。）

（吵得他……快要瘋了。）

他伸手摸向枕頭下，指尖觸到那枚被磨得鋒利的別針。金屬的涼意讓他短暫地清醒，可下一秒——

“砰——！“

一聲巨響從樓下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金屬撞擊聲、人群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像一把鈍刀狠狠劈開他的顱骨。

顧沉的呼吸驟然停滯。

（車禍。）

（又是車禍。）

他的視線開始扭曲，眼前浮現出刺目的車燈、飛濺的玻璃碎片、扭曲變形的車門……還有血，那么多血，從他的右腿汩汩涌出，浸透了整個駕駛座。

“顧先生？顧先生！“

護士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顧沉看見她朝自己跑來，伸手想按住他抽搐的手臂——

“別碰我！！“

他猛地揮開護士的手，輪椅因為劇烈的動作向后滑去，狠狠撞在墻上。輸液架轟然倒地，針頭從手背扯出，帶出一串血珠。

（疼……）

（但還不夠疼。）

顧沉抓起掉落的針頭，毫不猶豫地扎進左臂。鮮血順著皮膚滑落，滴在潔白的病號服上，像綻開的紅梅。

“快叫沈醫生！“護士驚慌地喊道，“再這樣下去他會傷到自己！“

顧沉聽不見。他的耳邊只有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只有自己骨骼斷裂的脆響，只有……林夏那句輕飄飄的“你要好好活著“。

（她騙他。）

（她明明說過會來見他。）

手指攥緊針頭，更深地刺入皮肉。疼痛像潮水般涌來，卻壓不住記憶里更深的痛楚——

“顧沉！“

沈鳶的聲音終于穿透迷霧。她帶著兩個護工沖進來，手里拿著鎮靜劑。

“按住他！小心別傷到他的腿！“

顧沉劇烈掙扎著，輪椅翻倒在地。他的后背撞上冰冷的地板，殘肢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可這都比不上胸腔里那顆快要爆炸的心臟。

（為什么……）

（為什么就是死不了？）

針尖刺入頸側的瞬間，他看見沈鳶的嘴唇在動，似乎在說“對不起“。

黑暗如潮水般漫上來，吞沒了最后一絲意識。

####**2.**

顧靈趕到療養院時，顧沉已經被綁上了束縛帶。

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紙，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黑的陰影。輸液管里的液體緩慢滴落，仿佛在替他計算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這次發作比之前都嚴重。“沈鳶低聲說，“他差點用針頭劃破動脈。“

顧靈的手指死死攥著包帶，指節泛白：“那封信……有用嗎？“

沈鳶沉默了一瞬：“暫時穩定了幾天，但顯然不夠。“

她看向病床上的人，眼神復雜。顧沉的左手腕上又多了一道新鮮的傷痕，就在舊疤旁邊，像是對某種執念的無聲宣告。

（他想見林夏。）

（想到快瘋了。）

顧靈深吸一口氣，拿出手機：“我打給夏夏。“

沈鳶皺眉：“你確定？上次我們——“

“我不管什么治療方案了！“顧靈的聲音帶著哭腔，“你看他這個樣子……他快死了！就算、就算讓他以為是在做夢……至少……至少讓他好受一點……“

她的眼淚砸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通訊錄里林夏的名字。

林夏推開病房門時，窗外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顧沉睡得很沉，呼吸輕得幾乎看不見胸膛的起伏。鎮定劑的藥效還沒過，他的眉頭卻依然緊鎖，像是在夢里也不得安寧。

林夏輕輕走到床邊，手指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他瘦了好多。）

（手腕上的傷……又添了新的。）

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最終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可就在她準備收回手時——

“……林夏？“

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

顧沉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她的臉。他的眼神先是迷茫，隨即一點點亮起來，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了浮木。

“你來了……“他輕聲說，嘴角揚起一個虛幻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會來夢里見我……“

林夏的心臟狠狠揪緊。

（他又以為這是夢。）

（沈鳶說的沒錯……他根本分不清現實和幻覺。）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顧沉卻已經掙扎著坐起來，輸液針因為他的動作回血，細細的血線順著透明導管往上爬。他像是感覺不到疼，只是急切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疼。

“別走……“他的聲音帶著卑微的懇求，“這次……別那么快消失……“

林夏的眼眶瞬間紅了。她慢慢坐在床邊，任由他攥著自己的手：“我不走。“

顧沉的眼睛亮得驚人。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描摹她的輪廓，從眉骨到唇角，動作輕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泡沫。

“你上次說……只要我活著，你就會來見我。“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我沒有食言……你看，我還活著……“

林夏的眼淚終于落下來。她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顧沉的指節分明，卻瘦得能看見骨節的形狀，手背上全是針眼和淤青。

（他到底……經歷了多少痛苦？）

“我知道。“她輕聲說，拇指輕輕摩挲他的手背，“你很棒。“

這個簡單的夸獎讓顧沉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突然傾身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上，呼吸灼熱地噴灑在她頸間。

“我好想你……“他的聲音悶在她發絲里，“每一天……每一秒……“

林夏僵了一瞬，隨即慢慢放松下來，輕輕回抱住他。顧沉的身體比她記憶中更單薄，脊椎的骨節硌著她的掌心，像是隨時會折斷。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那個曾經驕傲的、不可一世的顧沉……）

顧沉卻突然笑了，孩子氣地蹭了蹭她的頸窩：“你身上好香……和以前一樣……“

他抬起頭，眼神熾熱得幾乎要將她灼傷：“我可以親你嗎？就一下……“

林夏怔住了。

（這是顧沉嗎？）

（那個連觸碰都要克制的顧沉……）

沒等她回答，顧沉已經湊近，卻在即將碰到她嘴唇的瞬間停住了。他的睫毛劇烈顫抖著，呼吸變得急促。

“不行……“他突然退開，痛苦地搖頭，“你會生氣……會再也不來夢里見我了……“

林夏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伸手捧住他的臉，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濕意：“我不會生氣。“

顧沉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嘴唇輕輕貼上她的，一觸即分，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好軟。）

（比之前所有的夢都還要真實…）

這個認知讓他欣喜若狂。他再次抱住她，把臉埋在她頸間深呼吸，像是要把她的氣息刻進骨血里。

“林夏……“他輕聲喚她的名字，“說你愛我……就一次……“

林夏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他怎么會……）

（他的神情怎么會如此卑微…只為祈求自己說一句愛他。)

她低頭再看著顧沉期待的眼神，那里面的愛意濃烈得幾乎要溢出來，純粹得讓她心臟發疼。

“我……“

“還是不可以嗎？在夢里也不能說愛我嗎？”說這句話的時候，顧沉眼里的光好像要消失一般。

林夏不忍心再看。

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個輕輕的吻，落在他的額頭。

“睡吧。“她柔聲說，“我就在這里。“

顧沉固執地搖頭：“睡著了……你就會消失……“

他的手指悄悄摸向枕頭下方——那里藏著一片從藥瓶上掰下來的塑料片，邊緣足夠鋒利。

（再劃一道……）

（就能讓這個夢再長一點……）

林夏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動作。她迅速抓住他的手，輕輕掰開他的手指：“不可以。“

顧沉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為什么……“

“因為我會心疼。“她輕聲說，拇指撫過他手腕上的傷痕，“很疼吧？“

顧沉怔住了。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突然紅了眼眶。

“不疼……“他小聲說，“想到你……就不疼了……“

林夏的眼淚終于決堤。她將顧沉摟進懷里，感受著他劇烈的心跳和微微發抖的身體。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有人……愛得這么絕望？）

她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哼著不成調的曲子。顧沉漸漸安靜下來，眼皮開始打架，卻還固執地抓著她的衣角。

“別走……“他含糊地說，“求你……“

林夏吻了吻他的發頂：“睡吧，我保證你醒來還能見到我。“

這是個謊言。

但她說得無比真誠。

顧沉終于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滿足的微笑。他的手指慢慢松開，陷入沉睡。

林夏輕輕起身，替他掖好被角。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在顧沉安靜的睡顏上，讓他看起來幾乎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如果他知道這只是治療的一部分……）

（如果他知道她終究會離開……）

她不敢想。

沈鳶站在走廊盡頭，看著林夏輕輕關上病房門。

“他會好起來嗎？“林夏輕聲問，聲音有些發抖。

沈鳶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答案的。“

她對林夏展示手中的監控畫面——顧沉在睡夢中無意識地伸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終只握住了冰冷的空氣。

“這種依賴是雙向的。“沈鳶的聲音很輕，“你能安撫他，但也會讓他陷得更深。“

林夏看著屏幕上顧沉痛苦的表情，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她該怎么辦？）

（繼續欺騙他……還是徹底離開？）

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冷冷地照在兩人身上，像一場無聲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