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療養院的走廊永遠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像是某種無形的屏障,將顧沉與外界徹底隔絕。
他坐在窗邊,右腿殘肢傳來陣陣灼燒般的幻痛,像是那條早已不存在的腿在提醒他——他永遠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奔跑,甚至……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擁抱。
(林夏不會再來了。)
(那天的承諾,只是夢里的幻覺。)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那里又多了幾道新鮮的劃痕,結著薄薄的痂。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傷痕,疼痛讓他短暫地清醒。
(疼一點,才能確認自己還活著。)
(疼一點,才能在夢里見到她。)
門外傳來腳步聲,皮鞋跟敲在地磚上,節奏精準得像鐘表的秒針。
顧沉沒有回頭。
“顧先生。”
聲音溫和卻不容忽視。
沈鳶站在門口,白大褂口袋里別著三支鋼筆——黑、藍、紅,排列得一絲不茍。她是青松療養院最年輕的心理醫生,也是唯一一個能讓顧沉勉強開口說話的人。
“今天感覺怎么樣?”她走進來,在距離他兩米遠的椅子上坐下,沒有貿然靠近。
顧沉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聲音低啞:“……沒區別。”
沈鳶的筆尖在記錄本上輕輕一頓,寫下幾個字——**“回避型應答,情緒壓抑明顯。”**
“藥吃了嗎?”
顧沉沒回答。
沈鳶的視線掃過床頭柜上原封不動的藥片和水杯,又看向他手腕上的傷痕,眼神微微沉了沉。
“顧沉。”她放輕聲音,“如果你繼續這樣,我只能通知家屬,考慮強制治療。”
顧沉的指尖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隨便。”
沈鳶嘆了口氣,合上記錄本。
“你知道嗎?”她突然說,“你是我今年遇到的第五個拒絕治療的病人。”
顧沉終于轉過頭,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她。
“前四個的共同點是——”沈鳶的紅色鋼筆在指尖轉了一圈,“他們都在逃避某個人。”
顧沉的表情瞬間結冰。
“而你的問題在于……”沈鳶直視他的眼睛,“你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顧沉的手指猛地攥緊輪椅扶手,呼吸變得急促。
“滾出去。”
沈鳶沒有動。她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像是在觀察一只困獸最后的掙扎。
“林小姐昨天來過電話。”她突然說。
顧沉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問你的情況。”沈鳶的聲音很輕,“我說,你拒絕治療,拒絕進食,甚至……”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傷痕上。
“……拒絕活著。”
顧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窒息。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快撐不下去了。)
沈鳶站起身,走向門口。
“如果你真的想見她……”她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他,“就別讓她看到你這副樣子。”
門輕輕關上,房間里再次陷入寂靜。
顧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尖微微發抖。
(他不能見她。)
(否則……他會忍不住把她鎖起來,再也不讓她離開。)
林夏站在美術館的展廳中央,仰頭看著面前巨大的油畫。
畫上是深藍色的海,浪花翻涌,像是要把人吞噬進去。她盯著那片藍色,恍惚間想起顧沉的眼睛——也是這樣的深不見底,藏著太多她讀不懂的情緒。
“你喜歡這幅畫?”
身后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
林夏回頭,看見一個高挑的男人站在她旁邊,穿著寬松的亞麻襯衫,袖口沾著一點顏料。他的眉眼很干凈,笑起來時眼角微微彎起,像是陽光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漣漪。
“嗯。”她點點頭,“顏色很特別。”
“鈷藍加了一點群青。”男人笑著說,“調色的時候我差點把整管顏料擠廢了。”
林夏愣了一下:“……這是你的畫?”
“對。”他伸出手,笑容坦率,“周予安,自由畫家。”
林夏遲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林夏,設計師。”
周予安的手指修長,掌心溫暖干燥,和林夏想象中的藝術家不太一樣——沒有陰郁,沒有偏執,只有一種近乎天真的松弛感。
“你盯著我的手看了三秒。”他突然說,語氣帶著調侃,“是我的顏料沒洗干凈嗎?”
林夏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耳尖微微發熱:“抱歉,我只是……”
“職業病?”周予安笑著接話,“設計師都這樣,我懂。”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盛滿了星星,和林夏對視時,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奇怪……)
(為什么會有種熟悉的感覺?)
周予安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異樣,自顧自地指著畫作講解起來。他的聲音很好聽,語調輕快,偶爾夾雜幾句自嘲,逗得林夏忍不住笑出聲。
“你笑起來很好看。”他突然說,語氣真誠得讓人無法反感。
林夏一怔,臉頰微微發燙。
(多久沒這樣輕松地和人聊天了?)
(自從顧沉……)
她的笑容淡了下來。
周予安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卻沒有追問,只是自然地轉移了話題:“對了,下周末我有個小型畫展,你要不要來看看?”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邀請函,遞給她。
林夏接過,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兩人同時縮了一下。
周予安的耳根突然紅了。
“那個……”他撓了撓頭,難得有些局促,“如果你來的話,我可以給你當講解員。”
林夏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臉,突然覺得有些可愛。
“好。”她輕聲答應。
夜幕降臨,療養院的燈光一盞盞亮起。
顧沉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藥效讓他的思維變得遲緩,但記憶卻越發清晰——林夏站在陽光下的樣子,她指尖的溫度,她臨走時那句“你要好好活著”。
(她不會回來了。)
(她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
他翻了個身,右腿殘肢傳來尖銳的幻痛,疼得他蜷縮起來。手指摸向枕頭下方,觸到那枚鋒利的別針。
(疼一點……)
(再疼一點……)
金屬的冷意貼上皮膚,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劃下——
“顧沉!”
門突然被推開,沈鳶站在門口,臉色凝重。
顧沉迅速收回手,別針藏進掌心。
“怎么了?”他的聲音沙啞。
沈鳶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封信。
“林小姐寄來的。”她將信放在床頭,“她說……希望你好好看看。”
顧沉的手指微微發抖,沒有動。
沈鳶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房間里再次安靜下來。顧沉盯著那封信,許久,才緩緩伸手拿起。
信封上是林夏熟悉的字跡,清秀工整,像是她這個人一樣,永遠溫柔又堅定。
他拆開信,里面只有一張紙——
“顧沉,我在等你。”
就這一句話。
顧沉的心臟像是被重錘擊中,疼得他彎下腰,額頭抵在膝蓋上。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又給他希望?)
他的手指攥緊信紙,淚水無聲地砸在地板上。
(他不能見她。)
(否則……他一定會瘋的。)
窗外,月光冷冷地照進來,落在他的輪椅上,像是無聲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