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永遠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慘白的燈光將每個人的臉照得毫無血色。
顧靈站在病房門口,手指緊緊攥著手機,指節發白。她剛剛又給父親打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在討論天氣:“公司最近很忙,你照顧好他。“
她掛斷電話,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病房的門。
自從弟弟車禍后,已經數不清這是弟弟第多少次住院了。
顧沉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靈魂的軀殼。半個月的高燒不退,讓他的臉頰凹陷得更加明顯,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輸液管里的液體緩慢滴落,仿佛在替他計算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阿沉……“顧靈輕聲喚他,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沒有回應。
他的眼睛半睜著,目光渙散地落在天花板的某處,像是透過那里看著什么遙遠的東西。醫生說他現在完全靠營養液維持生命,拒絕進食,拒絕治療,甚至連最基本的康復訓練都只能停掉了。
(他不想活了。)
這個認知讓顧靈的心臟狠狠揪緊。她伸手想碰他的額頭,卻在即將觸碰到時被他猛地偏頭躲開。
“別碰我。“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漠。
顧靈收回手,眼眶發熱。她想起心理醫生的話:“他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更嚴重,已經不是單純的抑郁癥了……他徹底關閉了自己,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她站在床邊,看著弟弟消瘦的側臉,突然做了一個決定。
***
林夏接到電話時,正在修改設計稿。
“夏夏……“顧靈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顫抖,“你能來看看他嗎?“
林夏的手指頓在鍵盤上,屏幕上的線條突然變得模糊。
(她不該去的。明明已經決定不再見面了。)
可當她回過神時,自己已經站在了醫院電梯里。鏡面反射出她蒼白的臉,眼下是連日失眠留下的青黑。
(就這一次。就看他一眼,確認他…是否安好…就好。)
病房門虛掩著,里面靜得可怕。林夏輕輕推開門,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混合著某種久病之人特有的頹敗氣息。
顧沉躺在床上,比上次見面時瘦了許多。他的手腕上插著輸液針,皮膚蒼白得幾乎透明,能清晰地看見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林夏的喉嚨發緊,腳步不自覺地向前邁了一步。
“顧沉……“她輕聲喚他,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病床上的顧沉瘦得幾乎脫了形。
他的顴骨高高凸起,蒼白的皮膚下蜿蜒著青紫色的血管,輸液針扎在瘦削的手腕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眼睛半睜著,目光渙散地落在天花板的某處,仿佛那里有什么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他把自己熬干了。)
林夏的喉嚨發緊,腳步不自覺地向前邁了一步。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顧沉的身體猛地一顫,睫毛劇烈抖動起來。他的手指攥緊了被單,指節泛白,卻沒有轉頭看她。
“……又來了。“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嘴角扯出一個虛幻的笑,“今天的夢來得真早。“
林夏僵在原地。
(他以為這是夢?)
顧沉終于轉過頭,目光落在她身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盛滿了林夏從未見過的脆弱,像是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你今天穿的是藍色。“他輕聲說,眼神恍惚,“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林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襯衫,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連這種細節都記得。)
她不敢開口,怕驚醒他的夢。只是慢慢走到床邊,在椅子上坐下。
顧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他的手指微微抬起,又克制地收回去,在被單上蜷縮成拳。
“在夢里……可以碰你嗎?“他問得小心翼翼,像個討要糖果的孩子。
林夏的指尖顫了顫,主動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顧沉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他的手掌翻轉,猛地攥住她的手指,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疼。
“是真的……“他低聲喃喃,拇指摩挲著她的指節,“連溫度都一樣。“
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他消瘦的臉龐。雷聲轟鳴中,林夏看見一滴淚順著他的眼角滑落,沒入鬢角。
“為什么……“他的聲音哽住了,“為什么只有在夢里,你才肯來看我?“
林夏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想說話,可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顧沉的手指輕輕描摹著她的輪廓,從眉骨到鼻梁,最后停在她的唇角。他的眼神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在確認某種虛幻的存在。
“我試過了……“他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試過忘記你,試過恨你,試過……“
他的聲音哽住了,手指微微發抖。
“可是沒有用。“他抬起頭,眼睛里泛起水光,“沒有用,林夏……我做不到。“
一滴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砸在潔白的床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林夏的胸口像是壓了一塊浸水的棉花。她輕輕回握他的手,沒有回答。
顧沉突然撐起身子,輸液架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搖晃。他的額頭抵上她的,呼吸灼熱。
“留下來。“他低聲哀求,“就這一次……在夢里,別走。“
他的眼淚落在她的手上,滾燙得像熔化的鉛。林夏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水。
(他連哭都是安靜的。)
“你要好好吃飯。“她輕聲說,拇指撫過他干裂的嘴唇,“顧靈很擔心你。“
顧沉的眼神恍惚了一瞬,隨即苦笑著搖頭:“連夢里……你都要提別人。“
“不止是她。“林夏的聲音很輕,卻堅定,“還有你的醫生,你的復健師,你游泳隊的隊友……“
顧沉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甲幾乎陷進她的皮膚。
“他們不重要。“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從來都不重要。“
林夏沒有退縮。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那你自己呢?“
顧沉僵住了。
“你活著很重要!“她繼續問,“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活著可以做很多事情。”
窗外的雨聲漸大,敲打著玻璃。顧沉的眼神漸漸渙散,像是透過她看著遙遠的過去。
“來不及了……“他低聲說,“我已經……爛透了。“
林夏的心臟狠狠抽痛。她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看著自己。
“聽著,“她的聲音微微發抖,“哪怕是為了再見我……你也要活下去。“在夢里…見。
顧沉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的手指顫抖著撫上她的臉頰,眼里浮現出近乎絕望的希冀。
“如果活著……“他輕聲問,“就能在夢里見到你嗎?“
林夏的眼淚終于落下來。她點點頭,將他的手掌貼在自己濕潤的臉頰上。
“感覺到了嗎?“她哽咽著說,“這是真的。“
顧沉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他深深地望著她,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進骨血里。
“我記住了。“他低聲說,“這個夢……。“
“好想一直在夢里…”
***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時,病房里已經沒有了林夏的身影。
顧沉睜開眼睛,看著空蕩蕩的椅子。
(果然是個夢。)
可他的掌心還殘留著某種溫度,像是有人曾經緊緊握過他的手。床頭的柜子上放著一杯水,杯底壓著一張字條:
“記得吃藥。“
字跡工整干凈,和夢里的一模一樣。
顧沉盯著那張字條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按響了呼叫鈴。
當護士匆忙趕來時,他正試圖坐起身,聲音嘶啞卻清晰:
“我想……吃點東西。“
窗外,持續了半個月的陰雨終于停了。一束陽光穿透云層,正好落在他的病床上,溫暖得像某個人的掌心。
(如果活著就能夢見她……那他就再活久一點。)
***
顧靈推開病房門時,差點撞上端著餐盤出來的護士。
“他……吃飯了?“她難以置信地問。
護士點點頭,壓低聲音:“還主動要求繼續心理治療。“
顧靈的眼眶瞬間紅了。她快步走到病床前,發現顧沉正看著窗外,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阿沉……“她輕聲喚道。
顧沉轉過頭,眼神平靜得讓她心驚。
“姐。“他輕聲說,“幫我拿本書吧。“
他的語氣很淡,卻讓顧靈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半個月來,他第一次清醒地叫她。
(夏夏來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不敢問,只是點點頭,轉身時瞥見床頭柜上那個喝空的水杯。杯底壓著的字條露出一角,上面的字跡熟悉得讓她心頭一跳。
***
接下來的日子,顧沉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
他開始按時吃飯,配合治療,甚至重新開始復健。醫生們都說這是個〝奇跡,”只有顧靈知道,他床頭抽屜里鎖著什么東西——
一張被反復摩挲的字條,和一枚歪耳朵的羊毛氈兔子胸針。
每當夜深人靜時,顧沉就會把它們拿出來,在月光下靜靜凝視,仿佛那是某種神圣的儀式。
(他活下來了,卻把自己鎖在了那個夢里。)
而此時的林夏站在設計公司的落地窗前,望著遠處醫院的輪廓。她的口袋里裝著那張被揉皺的醫院探視單,上面的日期正是雨夜那天。
(就讓他以為是夢吧。)
(至少那個夢里,他們都說了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