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天臺風很大，呼嘯的氣流卷著初夏的熱浪撲面而來。我握著那把銅鑰匙，指尖還殘留著畢業典禮上陽光的溫度。推開鐵門的瞬間，銹蝕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呼吸一滯——

十二教的天臺完全變了個模樣。

生銹的鐵欄桿上纏繞著藍紫色的野菊藤蔓，細嫩的枝條間還垂掛著星星形狀的紙燈籠。暮色中，那些燈籠里跳動著暖黃的光，像被捕獲的星辰墜落在花叢里。而程嶼就蹲在這片星光花海中央，白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正低頭擺弄一臺老式星空投影儀。

他聽到開門聲猛地抬頭，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眉骨上，卻立刻笑出一排白牙：“時間剛好。“

投影儀的電源線蜿蜒著連向角落的應急插座，旁邊還放著個保溫箱——是我們大二那年野營用的，箱體上貼滿褪色的行李標簽。

程嶼的手上沾著機油，指甲縫里嵌著野菊的花粉。他胡亂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后朝我伸出手：“來。“

投影儀突然嗡嗡運轉起來，齒輪咬合的聲音讓我想起天文臺那臺老望遠鏡。無數光點在天臺斑駁的水泥頂上浮現，漸漸連成雙子座的星圖。那些“星辰“比真實的更亮，有些甚至帶著淡淡的藍暈，像是透過淚眼看到的夜空。

“改良過的濾光片。“程嶼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片，上面用油性筆畫著星座連線，“參考了你生日那天的實際星圖。“

夜風掀起他汗濕的后襟，露出腰間別著的皮質標本夾——那是他大四答辯前我送的禮物。此刻夾子邊緣露出各種顏色的紙角：淡綠色的植物園門票，邊緣已經起毛；鮮紅的電影院存根，上面還沾著爆米花的黃油漬；還有我們第一次一起做實驗時領的通行證，塑封膜都翹了邊。

程嶼變魔術般從保溫箱里扯出條格紋野餐墊，熟悉的紅藍格子——正是大三那年被我們忘在植物園的那條。墊子中央還有塊洗不掉的草莓醬污漬，形狀像歪歪扭扭的心。

“躺下。“他拉著我倒在墊子上，后腦勺正好枕在他攤開的外套上。洗衣液的薰衣草香混著他特有的體溫撲面而來，我這才發現他鎖骨位置蹭了道機油，像條小小的黑蛇盤踞在皮膚上。

投影的星光在我們頭頂流動，他忽然指向某顆特別亮的虛擬星辰：“天樽二，雙子座β星。“手指移動時，腕骨凸起的弧度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天文臺那晚，我對著它許愿......“

遠處傳來晚課的下課鈴聲，他停頓了一下。夜風趁機卷走未盡的話語，卻送來野菊苦澀的清香。

我伸手去抽他腰間的標本夾，程嶼卻突然翻身壓住。我們的鼻尖幾乎相碰，他睫毛的陰影落在我臉上，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等等，“他的聲音突然啞了，“先看這個。“

從口袋里摸出個扁平的錫盒，打開是排列整齊的植物標本：第一頁貼著干枯的野菊，標簽寫著“初遇·教學樓前·雨天“；往后翻是壓扁的曇花花瓣，“第一次約會·植物園溫室“；甚至還有片枯黃的梧桐葉，“吵架后和好·圖書館后巷“。

最后幾頁卻空著，只粘著個小小的種子袋，上面是他工整的實驗記錄體：“預留位置·未來五十年“。

保溫箱的冰袋下藏著兩罐啤酒，瓶身上貼著手繪標簽：

“畢業特供·野菊風味“

程嶼用鑰匙撬開瓶蓋，泡沫立刻涌出來沾濕他的手指。他慌忙去舔的樣子像極了做實驗打翻試劑的大一新生，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滾動，酒液順著下頜滑進衣領。

“其實......“他忽然把易拉罐舉到星光下，“每學期都在改良配方。“

罐底沉淀著細小的藍紫色花瓣，在酒精里緩緩舒展，像無數微型水母在深海里發光。我嘗了一口，苦味過后泛起奇異的甘甜，舌尖微微發麻——是薄荷與野菊的混合，恰好是我們初吻的味道。

啤酒罐在夜風中輕輕碰撞，程嶼突然從標本夾抽出一張對折的紙。

展開是幅鉛筆素描：天文臺的穹頂下，兩個模糊的身影并肩而立。畫紙邊緣已經起毛，顯然被反復展開又折起過很多次。背面用鋼筆補了句話，墨水被蹭得有些模糊：

“那晚我想說......“

后半句被一道長長的劃痕掩蓋，像是落筆時突然慌亂。

遠處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程嶼的耳尖在霓虹映照下紅得透明。他仰頭喝光最后的啤酒，喉結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鋁罐被捏扁時發出脆響，他突然抓起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掌下的心跳又快又重，像被困的鳥拼命撲打翅膀。

入夜后天臺風更大，野菊藤蔓上的紙燈籠搖晃得厲害。程嶼突然關掉投影儀，真實的星空瞬間傾瀉而下。

“現在看到了。“他指著天際線附近閃爍的星辰，指尖有細微的顫抖，“真正的雙子座。“

星光落進他盛滿笑意的眼睛里，比任何投影都璀璨。我們十指相扣躺在野餐墊上，任憑夜風把標本夾里的記憶吹得嘩啦作響。

當第一顆流星劃過時，程嶼終于完成了四年前中斷的告白。他的聲音混著野菊香氣的晚風，輕輕落在我唇上：

“希望余生都能和你一起看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