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方,長在北方,骨頭里都滲著北方的冷。
這里不是地圖上那個被紅筆圈出來的地名,不是旅游手冊里“銀裝素裹的童話世界”。北國是鐵灰色的。天壓得很低,像一口倒扣的銹鍋,邊緣結著冰碴子。冬天的風像剔骨的刀,刮過凍土時發出餓狼啃骨頭的聲響。
人們說這里是世界的盡頭。再往北,就只有荒原、狼群,和永遠不化的雪。
可并非僅僅是寒冷,而擁有著人情的邊陲之城,不只會因為這些而團結,我的村子叫火車站,雖然這個名字很扯淡,但的確是因為在邊境的火車附近,而我們的村子也就叫火車村了,我喜歡我的村子,但不只是如此,我愛這里各種人和事物,聽聞在我母親逝世過后,鞭炮一響,全村人便過來幫忙,到七歲之前,父親忙于做工,父親是個老成持重的手藝人,簡單來說便是木匠,所以照顧我的任務便是村里人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姑娘,自然認識了村里各個家庭,認識每一個村里的小孩,說大不大,我們的村子也就那么大,兩只手數的過來的住戶。我最喜歡和小伙伴一起在火車旁聽火車轟鳴聲,而跟我玩的小朋友,也就是那幾戶的人家。北國的孩子都聽過那個傳說:在凍土最深處,埋著一條會喘氣的鐵龍。
我們五個趴在鐵道邊的雪窩子里,像一排凍僵的麻雀。陳巖把偷來的老白干灌進軍用水壺,輪流抿一口,辣得人喉嚨發燙。鐵軌在月光下泛著藍光,像兩柄出鞘的刀,筆直地刺向山外的世界。
“噓——“
小滿突然按住我的后頸。遠處傳來嗡鳴,鐵軌開始顫抖,細碎的冰晶在枕木上跳舞。阿布把耳朵貼在鋼軌上,辮子梢的玻璃珠叮當亂響:“來了!“
先是看見一團橙紅色的光,接著是噴涌的白汽。火車頭沖破雪幕的瞬間,我們同時屏住呼吸。它比冬天的熊瞎子還壯,排障器上掛著冰溜子,駕駛室的玻璃結滿霜花。當那聲汽笛劈開夜空時,小滿突然扯著嗓子嚎起來,學的是去年凍死的母狼。
熱浪裹著煤渣撲在臉上。我數到二十七節車廂,其中一節的鐵門晃開條縫,飄出幾片彩色紙屑——可能是糖果包裝紙,也可能是誰家孩子的獎狀。陳巖突然跳起來追著火車跑,他的棉鞋陷進雪里,像個笨拙的提線木偶。火車很快變成一個小紅點,鐵軌的震顫卻在我牙齒里停留了很久。
回程時我們在信號燈下分贓。阿布撿到半截煙卷,小滿找到顆生銹的道釘。我手心里是片融化的雪花,形狀像縮小版的火車頭。陳巖掏出口琴吹《喀秋莎》,走調的音符驚飛了樹梢的雪。
后來我們每周五都去聽火車。直到某天發現鐵軌旁新立了水泥碑,上面刻著“電氣化改造工程奠基“。那個冬天特別長,當推土機碾過最后一堆枕木時,小滿的哥哥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成了運往山外的尸體之一。而這些小孩我們后來也并沒有再聯系過。但記在了我心中。
現在鐵軌的位置長滿了飛蓬草。但有時半夜驚醒,我仍會覺得耳膜在震動——那是十六歲的火車,載著永遠到不了的遠方,在我骨髓里永恒的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