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烈日高懸,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灑在城西靶場。
干燥的沙土地被曬得滾燙,一腳踩上去,便能感受到鞋底與沙地之間傳來的熾熱溫度。
場邊的旗桿上,軍旗在微風中無力地飄動,旗面上的圖案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模糊。
蕭硯伶站在靶場中央,將流星箭一支支抽出,反復擦拭。
箭身修長筆直,泛著森冷的金屬光澤,箭尾的銀鈴在微風中輕輕晃動,發出細碎而清脆的聲響,仿佛在急切地呼喚著什么。
他不時抬頭望向空蕩蕩的轅門,眼神中閃過一絲又一絲的不耐煩。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不來,莫不是被宋昭公主抓回去關禁閉了?”
蕭硯伶低聲嘟囔著,一腳用力踢飛腳邊的石子。石子“嗖”的一聲飛了出去,砸在遠處的靶子上,發出“砰”的悶響。
喉間溢出冷笑:“原以為是個痛快人,看來也不過是縮頭——”
話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蕭硯伶的耳朵微微一動,瞬間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炬,緊緊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一匹棗紅馬風馳電掣般奔來,馬背上坐著一個藏青身影,身姿矯健,隨著馬匹的奔跑而起伏。
宋昭翻身下馬時,動作干脆利落。她的腰間玉佩隨著急促的呼吸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鬢邊木簪已歪向一側。她余光瞥見蕭硯伶眼底轉瞬即逝的如釋重負,故意晃了晃手中折扇。
“蕭兄這是等急了?我方才被家仆纏住,非要我喝完醒酒湯才準出門。”
她沒提今早出門前,青梧如何紅著眼眶逼著她立誓“滴酒不沾、酉時必歸”才肯放行。
宋昭攥著韁繩,快步走到蕭硯伶面前,臉上帶著一抹自信的笑容,“蕭兄的箭術,還要留到下次展示?”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山間清泉,在靶場中流淌。
蕭硯伶挑眉扯動嘴角:“我還道安兄怕了昨夜的‘寒玉露’,不敢再來。”
他手持“流星箭”,箭尾綴著的銀鈴在風中輕響,蕭硯伶看向裹著藏青勁裝的“安五公子”。
“看好了!”他猛地扯開弓弦,動作迅猛而有力。銀鈴聲陡然尖銳起來,仿佛在發出警報。
三支流星箭如閃電般破空而出,帶著凌厲的氣勢,精準地穿透百步外的連環靶心。箭身深深沒入靶中,只留下箭尾在微風中顫動。
宋昭折扇輕點掌心,目光卻緊鎖蕭硯伶腰間晃動的空位——那里本該掛著昨日失落的“硯”字銅牌。
她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蕭三殿下的箭術,倒是比昨日‘山野貨郎’的胡謅可信多了。”
蕭硯伶握弓的手驟然收緊,銀鈴相撞發出刺耳聲響。他猛地轉身逼近,溫熱呼吸掃過宋昭耳畔:“安兄這話,莫不是昨夜酒還未醒?倒是消息靈通得可怕。”
話音未落,腰間突然一涼,宋昭不知何時抽出匕首抵住他側腹,扇面展開遮住兩人半張臉:“那殿下可記得,‘寒玉露’里的冰蠶,與我在宋國聽過的醒神露配方,為何一模一樣?”
靶場喧囂瞬間遠去。蕭硯伶盯著對方眼中閃爍的狡黠,忽然大笑出聲,反手扣住宋昭手腕奪下匕首:“好個深藏不露的‘安五’!能摸清北國王室秘藥,絕非尋常商賈子弟。”
他將匕首拋回,目光如鷹隼般上下打量,“說吧,你究竟是宋國哪位貴胄?還是……宋昭公主身邊的謀士?”
“彼此彼此。”宋昭收扇入袖,指腹無意識摩挲腕間墨蓮繩,“比起我的身份,蕭殿下更該解釋——為何要刻意隱瞞皇子身份?難不成怕我將‘黑水河汛期’的秘密,傳回宋國?”
她故意將“黑水河”三字咬得極重,觀察著蕭硯伶細微的神色變化。
她望向天邊掠過的信鴿,信鴿的身影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渺小。“黑水河汛期提前至驚蟄,這是我今日的誠意。”她的聲音平和而沉穩,卻讓蕭硯伶心中一震。
蕭硯伶瞳孔微縮,隨即伸手勾住宋昭肩膀,半推半攬往場外走去:“走,跟我回府,咱們慢慢聊。”
兩人并轡而行,回到蕭府時,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一地細碎的光影。
梧桐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語著什么。
蕭硯伶的府邸靜得出奇。穿過九曲回廊,踏入書房時,宋昭瞥見案頭未收起的北國輿圖,與昨夜自己在驛館繪制的那份竟有幾分相似。
她不動聲色地坐下,指尖劃過茶盞邊緣:“殿下請我來,是要繼續試探,還是打算坦誠相待?”
蕭硯伶倚著書架把玩匕首,狼頭刀柄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你對北國事務如此上心,又能認出我的身份……”
他突然擲出匕首,刀刃擦著宋昭耳畔釘入身后立柱,“要么是在宋國宮中見過北國密檔,要么……”
話音一頓,目光帶著幾分玩味,“你根本就是宋昭公主身邊的近侍,甚至……”他故意拖長尾音,觀察對方反應,“是她本人?”
空氣瞬間凝固。宋昭抬眼對上蕭硯伶審視的目光,忽然輕笑出聲:“蕭殿下想象力倒是豐富。我不過是個愛聽秘聞的商人,倒是殿下,對‘和親公主’如此關注,莫不是擔心她壞了北國的計劃?”
她起身拔下匕首,刀尖挑起蕭硯伶下頜,“與其胡亂猜測,不如想想,我們接下來該如何合作。”
窗外風過竹林,沙沙作響。蕭硯伶盯著眼前笑意盈盈卻暗藏鋒芒的“少年”,心中疑慮更甚——此人知曉太多機密,卻又處處透著與宋昭公主截然不同的江湖氣息。
他暗自思忖,無論對方真實身份如何,此人必是左右和親局勢的關鍵變數。
蕭硯伶斟了兩杯馬奶酒,酒液在杯中蕩漾,散發出醇厚的香氣。他剛要開口,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宮中傳旨,明日巳時在宣政殿接見宋昭公主!”傳旨太監的聲音尖細而高亢,打破了書房內的寧靜。
宋昭手中的茶盞輕顫,險些潑出茶湯。她的心中涌起一陣慌亂,但很快就鎮定下來。
她猛地起身,動作迅速而果斷,“家中忽有急事,改日再敘!”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焦急,不等蕭硯伶挽留,已旋風般沖出房門。
望著宋昭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蕭硯伶摩挲著酒杯,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懷疑。
“冽風,派人跟上。查查他究竟去哪。”他低聲命令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冷意。
驛館內,青梧正急得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她的眉頭緊鎖,眼神中充滿了擔憂。
忽見宋昭閃進房門,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公主,您可算回來了!”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
“快!取鳳冠霞帔!”宋昭一邊說著,一邊快步走到銅鏡前。銅鏡中映出她的面容,雖然帶著幾分疲憊,但眼神卻依然堅定。
她將“硯”字銅牌貼身藏好,指尖輕輕撫過耳后朱砂痣,心中默默想著,這一切都還只是開始。
門外傳來宮人的傳喚聲時,宋昭已恢復了雍容華貴的姿態。
她蓮步輕移,繡著梔子花的裙裾輕輕掃過門檻,宛如一朵盛開的白薔薇,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宣政殿的傳喚聲消散在驛館回廊,宋昭望著銅鏡中自己的倒影,鳳冠上的東珠沉甸甸地壓著發鬢。
青梧捧著鎏金妝奩候在一旁,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雕花屏風上,忽明忽暗間,倒像是兩尊被操縱的傀儡。
她輕撫袖中暗藏的銅牌,想起蕭硯伶望著她離開時的眼神——那分明是獵手審視獵物的目光。
指尖劃過耳后朱砂痣,宋昭忽然輕笑出聲。這場始于謊言的相遇,或許該由她來揭開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