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遜上校那番煽動性的演講和瑞恩胸口噴涌的鮮血，烙印般刻在威爾遜的腦海里。

他被恐懼和一種扭曲的“責任感”驅使著，渾渾噩噩地跟著人群轉移到了南側炮位區域。

這里掩體確實堅固！

由厚重的花崗巖和粗大的橡木支撐著，比起東側炮位那半塌的土石結構，確實給人一種虛假的安全感。

因為和負責這里的少校路威是同鄉，威爾遜被分配到了一個相對“輕松”的任務，和另一個士兵一起，在位于南側炮位上方、一處地勢較高的天然巖壁改造的掩體里負責瞭望。

這個位置視野極佳，可以俯瞰密西西比河下游相當長的一段河道，上面北方聯邦軍的活動隱約可見。

比起那些在堡壘底層泥水里警戒的倒霉蛋，這個位置確實算得上是“優待”了。

幾天后，一個陌生男人爬上了這個瞭望哨位，替換了之前和威爾遜搭檔的士兵。

這個男人軍裝異常整潔，與堡壘里其他人滿身泥污、破破爛爛的樣子格格不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一道猙獰的疤痕，像一條丑陋的蜈蚣，從左邊眉骨斜劈下來，撕裂了鼻梁，一直延伸到右邊嘴角附近。死去的瑞恩臉上那道疤和這個人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威爾遜本能地感到一絲不安，這個人，他從未在堡壘里見過。

“你是新來的？”威爾遜試探著問。

刀疤臉男人走到掩體邊緣，瞇起那只好眼，掃視著河面的動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頭，看向威爾遜：“嗯。小子，叫我刀疤就行。”

“威爾遜·克雷格。很高興認識你！”威爾遜感覺眼前人很奇怪！不像新兵！這個歲數講道理都應該當上中校了，至少是個上尉，而不是像他一樣在這站崗，但威爾遜不想找麻煩，便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刀疤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時間在持續的炮轟中緩慢爬行。

北軍的炮彈沒日沒夜地砸落在堡壘各處。

波特艦隊的炮手們顯然經驗豐富，他們調整了射擊參數，炮彈不再追求直接命中打不穿的掩體，而是集中轟擊堡壘的露天區域、連接通道、以及水源和倉庫。

爆炸聲震耳欲聾，大地從未停止顫抖。

但正如約翰遜上校所宣稱的，躲在南側厚實掩體后的守軍，傷亡數字確實被控制住了。直接死于炮擊的人少了，但另一種更緩慢、更磨人的死亡方式開始蔓延。

炮擊帶來的巨大噪音和持續震動，成了酷刑！

威爾遜親眼看到，掩體里一個原本還算鎮定的老兵，在連續幾天不間斷的轟鳴后，突然開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然后抱著頭蜷縮在角落，用指甲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臉和脖子，直到鮮血淋漓，最后被幾個士兵強行按住，捆了起來。

更多的人眼神呆滯，反應遲鈍，變成了行尸走肉。堡壘里彌漫著一種因神經極度衰竭而產生的麻木感。

比精神崩潰更致命的是疾病！

堡壘內惡劣的衛生條件在持續炮擊下徹底崩潰。排泄物無法及時清理，尸體被焚燒的煙塵，加上密西西比河口雨季的濕熱，痢疾在擁擠的掩體里爆發！

威爾遜從高處能看到堡壘臨時劃出的“紅十字病區”，其實就是稍微避風一點的角落。

那些不幸染病的士兵，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他們痛苦地蜷縮著，腹瀉不止。

藥品早就消耗殆盡！

昨天，就有兩個被痢疾折磨得只剩一口氣的士兵，被像垃圾一樣抬走，丟進了密西西比河，沒人知道他們是淹死的，還是被河水沖走前就斷了氣。

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每一個人。

威爾遜不止一次看到，在炮擊間隙短暫的寂靜中，有人會突然從掩體里沖出來，眼神空洞，直直地沖向被炸開的河岸缺口，縱身躍入那翻滾著渾濁泥漿的密西西比河。決絕的身影，仿佛不是在赴死，而是解脫。

威爾遜自己也快被逼瘋了。

持續的炮響和震動讓他耳鳴不止，睡眠成了奢望。對面炮艦分成三組輪翻轟炸！每輪炮火的間隔連三分鐘都沒有！

每一次爆炸都讓威爾遜心臟狂跳，瑞恩胸口那片刺目的猩紅和約翰遜上校冰冷的槍口，噩夢般在他眼前交替閃現。

刀疤卻始終沉默。他像一塊巖石，對周圍的崩潰和死亡視若無睹，大部分時間都專注地觀察著河面，偶爾會拿出一個精致的黃銅懷表，看看時間，記錄著什么。

時間來到1862年4月24日，凌晨2點左右。

連續幾天的陰雨似乎停了，但天空依舊被硝煙和低垂的烏云籠罩，月光無法穿透，持續的炮擊似乎比白天稀疏了一些，但爆炸聲從未真正停止。

威爾遜強打精神，趴在硌人的瞭望口，用望遠鏡費力地掃視著黑沉沉的河面。

長時間的煎熬讓他視力都有些模糊。

突然，他感覺望遠鏡的視野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

他調整焦距，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借著偶爾劃破夜空的炮焰閃光，他清晰地看到在靠近對岸圣菲利普堡方向的河面上，出現了大量艦船的輪廓！

不是停泊的臼炮艇，而是正在移動的、吃水較深的戰艦！

它們排成縱隊，借著夜色和霧氣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上游移動！目標直指圣菲利普堡！

圣菲利普堡！就在他們杰克遜堡的河對岸！

兩座堡壘像兩顆獠牙，死死扼守著密西西比河的咽喉要道！

如果圣菲利普堡被突破，整個新奧爾良的門戶就洞開了！

“敵艦！大批敵艦！在向圣菲利普堡移動！他們準備強攻了！”威爾遜失聲尖叫到變了調！

他轉身就想沖向掩體后方的傳令鈴！

那里有根繩子，連著下方指揮所，可以緊急示警！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

一只鐵鉗般的大手，從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同時，一把匕首緊緊地貼在了他的頸動脈上！

威爾遜的血液瞬間凍結！他驚恐地瞪大眼睛，身體僵硬，只能舉起雙手！

“年輕人！”是刀疤的聲音！“我不想要你的命。想想前幾天那個叫瑞恩的老家伙，他多管閑事的下場，你看到了吧？”

瑞恩！胸口那片刺目的猩紅瞬間在威爾遜眼前放大！約翰遜上校的槍口仿佛再次對準了他！

“不想像他一樣變成一具尸體，就給我乖乖的。假裝什么都沒看見，聽明白了嗎？”

頸動脈上的匕首微微用力！

威爾遜瞬間就感覺脖子上傳來清晰的刺痛感！

死亡的恐懼淹沒了他！

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威爾遜拼命地點頭，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表示順從的聲音。

刀疤似乎很滿意，捂著他嘴的手稍微松了點力道，但匕首依舊緊貼著他的脖子。

“很好，聰明的小子。現在，回到你的位置，繼續‘瞭望’，記住，河面風平浪靜，什么都沒有發生。”

威爾遜被刀疤推搡著，重新趴回了瞭望口。望遠鏡掉在地上，他也顧不上撿。

河面上，那些幽靈般移動的艦船，在夜色的掩護下，正悄然逼近對岸的圣菲利普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