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擎蒼沖進小屋，直奔桌子的抽屜。

可抽屜里只有錘子、剪刀這種沒用的工具。

他徑直走向巴特勒，掀開他身上的臟被子，在老人僵硬的身體周圍摸索。

枕頭下、褥子下、衣袋里，只找到一個斷鏈的廉價銅懷表。

絕望中，他看向壁爐上方那把銹跡斑斑的舊騎兵軍刀，這東西去破爛市場，可能能換幾個美分。

就在他伸手去拿刀時，一個微弱的氣聲響起：

“回來……了？”

陸擎蒼轉身，巴特勒渾濁的眼睛正艱難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

“是……你是……詹姆斯對嗎……我知道……是你……”

“我……我快要不行了……”

“剛才在夢里……我夢見你母親了……她終于回來看我了……”

這話說得陸擎蒼一愣！

他邁步回到巴特勒的病榻前，低頭看著這個眼里失去往日精明光芒的老人。

“二十六年前……冬天……也這么冷……一個逃荒來的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病得快要死了……倒在豬圈……就……就在后院那個空地……那里原先是個豬圈……我給她……半塊餅……”

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了他，身體弓起，喉嚨里發出破布般的喘息聲。緩過氣后，聲音更微弱：

“我把她送到診所……給她找了間沒人住的空房子……那時候的你……還得喂奶……”

“她那會兒是那么年輕……漂亮……十九歲……咳咳……咳……”

“她很感激我……我們在一起了……”

陸擎蒼可以想象二十六年前巴特勒大概四五十歲時的樣子！

這是……繼父？

一瞬間！

巴特勒替他和愛米利亞打得掩護！

那天以后再也沒有騷擾過愛米利亞！

哪怕是冒著威廉發怒的風險，也要讓他留下來！

這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她……身體好了許多……”

“我不敢明目張膽去看她……總是隔著柵欄往里望……”

“只有等老湯普森去外地……趁你睡著了……才敢偷偷過去……”

“老湯普森……他……太精明了……太愛疑神疑鬼……他若知道……你是我的……繼子……他會開除我……他不會允許有后代的人給他當管家……怕偷他的錢……”

“在你六歲那年……她又染了病……我去鎮子外找了好多醫生……死了……埋……在后山……靠河第七棵橡樹下……”

“我……不能……讓你……不敢認……”

“半年后……我把你……從那幫……搶剩飯的流浪小崽子堆里……扯出來……”

“領回來……帶到老湯普森……面前……說……撿來的……賤骨頭……能干雜活……一分錢……都不用……”

“契約……是我寫的……寫得明白……雖然不可能拿到一個子……”老人嘴角痛苦地扯動，“老湯普森……壓根沒看……他簽了……摁了印……就丟給我……說……白撿的勞力……再好不過……”

“你的……眼睛……和你母親……真像……”

巴特勒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他艱難地抬起干枯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握：

“哪怕是老湯普森死了……我也不敢……我怕那幾個小湯普森……怕……咳……咳咳咳……叫……叫我……一聲……父親……快……詹姆斯……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求你……”

“求你……”

陸擎蒼沉默了片刻，他并不是他的繼子詹姆斯，但這幾個月他確實感受到了老父親對兒子的愛，比對親兒子還真：

“好的，父親。”

巴特勒身體一震，渾濁的眼睛瞬間爆發出了一絲欣慰的光彩。隨即又是一陣猛咳，之后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嘆息，緩緩合上雙眼。

突然，他的眼睜開！

瞳孔里燃燒著未盡的焦急！

喉嚨里爆發出“嗚嗚”的聲音！

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那只枯瘦的右手食指抬起，似乎費勁了全身力氣，指向房間角落！

一個幾乎被雜物淹沒的破舊矮柜！

抬起的食指僵在半空，隨即軟軟垂落。

但他的眼睛依然怒睜著，望著矮柜的方向！

陸擎蒼會意，沖到矮柜前，清理開外圍的雜物，柜門掛著一個銹死的鐵片栓扣，他用力一扯。

喀嚓！

生銹的鐵片斷裂，灰塵簌簌落下。

柜門被拉開，霉味和鐵銹味撲面而來，柜子里塞滿舊報紙和空玻璃罐。

陸擎蒼的目光掃向柜底角落，有一個鞋盒大小、銹跡斑斑的鐵皮盒子被壓在一疊報紙下。

他伸手拽出盒子，回頭看向巴特勒。

巴特勒那瞪得溜圓的眼睛，終于慢慢地閉上了，隨即頭一歪。

“父親？”

陸擎蒼握著鐵盒，回到巴特勒身邊。

月光下，他的嘴角隱約有一絲微笑，陸擎蒼探了下他的鼻息。

老人走得很安詳……

陸擎蒼仿照在本杰明婚禮上牧師的樣子，在巴特勒胸口上畫了個十字，默念了幾句往生極樂的詞。

沒時間悲傷，愛米利亞還在等他！

他打開鐵盒。

一股霉味涌出。

盒底鋪著一層折疊整齊、發黃變脆的粗布。陸擎蒼揭開粗布。

幾十塊西班牙銀元、幾塊拿破侖金幣，還有一些碎銀塊，它們堆積著，在昏暗光線下泛著飽含父愛的金屬光澤。

在錢幣堆下面，放著一個褪色的藍布小口袋和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陸擎蒼拿起文件袋，分量不輕，里面裝著文書，封口處有棕色火漆密封，火漆上的徽記早已被灰塵覆蓋。

他小心放下文件袋，拿起藍布口袋，解開束口細繩，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掌心。

兩件小飾品滾出：一枚雕工粗糙的銀質小戒指和一塊邊緣磨損的橢圓形黑曜石吊墜。

這大概是巴特勒送給詹姆斯母親的定情信物。

陸擎蒼的目光回到文件袋，他抹去封口火漆上的灰塵，火漆上壓印的徽記顯露出來——是湯姆森家族的族徽。

他捏住火漆邊緣，稍一用力。

啪。

里面是一份用工契約。

羊皮紙邊緣磨損，墨跡有些暈開。契約抬頭清晰寫著：“詹姆斯·格林（無名氏）終身仆役契約”。

陸擎蒼的目光掃過條款。契約規定詹姆斯·格林自愿成為湯姆森莊園終身仆役，放棄一切人身自由和財產權，僅換取基本食宿。契約末尾，工資條款被一行潦草的小字覆蓋：“經雙方協商，自愿放棄所有工資，僅換取主人庇護。”

契約下方，有兩個簽名和手印。一個是老湯普森花哨的簽名和清晰的拇指印。另一個是歪歪扭扭、孩童涂鴉般的“X”記號，旁邊摁著一個極其細小、模糊的指印，那屬于一個七歲的孩子。

契約簽署日期：1842年11月7日。

紙張在陸擎蒼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他抬頭，看向床上巴特勒那具已經徹底失去生命氣息的尸體。

窗外，風雪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