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傍晚的空氣帶著燒灼后的余溫，湯姆森莊園主宅餐廳里，新添置的幾盆綠植也驅不散一股潛藏的冷硬。

橡木長桌上，兩支銀燭臺投下有限的昏黃光圈。

主位和次位的座位空置著，像兩個被嘲弄的傷口。

緊鄰下首主位的椅子上，巴特勒枯瘦如柴的身體繃得筆直，嶙峋的指關節擱在桌布邊緣，皮膚下的青筋細微地跳動。

桌子中央，粗陶的大湯盆升騰著溫熱的霧氣。

本杰明帶著南方陽光熏染過的爽朗坐在愛米利亞座位的對面，身邊是他志同道合的摯友亞當·羅威爾，一個眼神有光的青年。

側門開了。

愛米利亞走了進來。

她穿著寬松柔軟的淺綠色亞麻長裙，步履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盈與謹慎。

三個月的時光似乎洗去了她臉上最初的灰敗驚惶，一種柔和的光暈染上了她的雙頰。

寬松的裙裝巧妙遮掩，但在燭光下行走時，她那微微隆起的腰腹弧線帶著兩個半月生命的重量。

“母親！”本杰明立刻起身，笑容真誠，“看到您恢復如此之好，實在太好了！”

他眼里有種純粹的欣慰。

“可別這么說，本杰明少爺，您還是叫我愛米利亞或者小愛米利亞吧。”愛米利亞回以一絲淺淡、略顯羞澀的笑意，她的目光飛快掠過亞當，最終落向進門處陰影里那個靜默佇立的身影——陸擎蒼。

短暫交匯，仿佛有極淡的暖流淌過。

三個月的日夜陪伴，愛米利亞原本單薄的身子，越發風韻成熟了。

“亞當·羅威爾。”亞當起身，簡潔有力地自我介紹，目光在愛米利亞臉上和她不自覺地覆在小腹上的手停留片刻，“很高興認識您，湯普森夫人，我是本杰明的朋友。”

“羅威爾先生，歡迎。”愛米利亞的聲音依舊輕柔。

“請坐。”巴特勒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流動的暖意。

湯盆旁擺著餐具：本杰明和亞當面前是精美的瓷器和銀質刀叉，愛米利亞面前一套稍舊但考究的純銀餐具。

巴特勒面前是一套樸素的錫器。

而在巴特勒那張椅子旁邊，靠近上菜側門的位置，單獨擺著一副極其簡陋的、邊緣有些凹痕的錫制盤子和一把木勺——那是為陸擎蒼準備的“侍立餐”。

本杰明的目光掃過那副孤零零的錫盤，再看向陰影里站立的陸擎蒼。

他臉上的笑容收斂，眉宇間凝聚著不滿的力量。

他沒有看巴特勒，而是直接朝著陸擎蒼的方向，聲音清晰、沉穩，帶著不容置喙的邀請：“詹姆斯，你照顧愛米利亞小姐如此用心，照看莊園內外更是辛苦。請坐下，和我們一起用餐。”

空氣瞬間凍結了。

巴特勒布菜的右手懸在半空，枯枝般的指節死死捏住一把銀湯勺。

那張刻板的老臉肌肉緊繃，渾濁的眼珠盯在眼前光潔盤子的邊緣。

亞當在本杰明話音落下的瞬間動了。

他毫不猶豫地推開自己面前全套光潔的銀餐具，發出“叮當”的脆響，將那把刻著家族徽章的沉重銀刀推到一邊。

然后他抬眼，看向陸擎蒼，語氣自然得就像討論天氣，卻帶著鋼鐵般的堅決：“沒錯，工作了一整天的人，值得坐在桌前和我們分享食物。詹姆斯先生，請坐到我旁邊這個位置。”

他指了指本杰明和他之間的空位。

愛米利亞沒有抬頭，纖細的、剛剛撫過小腹的手指停留在桌布上，微微蜷曲了一下。

燭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陰影。

陸擎蒼站在那里，陰影籠罩著他的面孔，燭火在他黝黑皮膚的紋理與低垂的眼瞼上跳躍，臉上只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平靜。

巴特勒深吸了一口氣，！

他枯瘦的手抬起，攥住了插在面包籃邊上的餐刀！

那鋒利的刀刃反射著跳躍的燭光，帶著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將要有所動作，將憤怒或者詛咒宣泄而出的前一剎那！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椅子腿與地板的摩擦聲。

陸擎蒼動了。

他抬步，向前。

沒有去看任何人的眼睛，沒有理會那瞬間幾乎要凝固的空氣和巴特勒眼中噴射的、足以熔金化鐵的怒火。

他徑直繞過餐桌的一端，平靜地走到亞當指定的那個位置，那個本屬于仆人侍立位置之上的“座位”。

他在那樸實無華的木質餐椅前站定片刻。

仿佛在衡量什么。

隨即，他拉開椅子，落座。

新的戰場。

新的規則。

悄然無聲地擺開在這燭光搖曳的長桌之上，就像此刻正在北美洲中心爆發的南北戰爭一樣。

空氣中飄散的燉湯香氣似乎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凝結了。

亞當卻已收回了目光，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邀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端起湯碗，喝了一大口，然后對著本杰明一笑，聲音爽朗地打破了死寂：

“好了本杰明，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之前提過很多次的那份‘未來藍圖’，到底宏大到了什么程度？具體如何把整個密西西比河谷的棉花地都變成平等者的樂園？非要到家了再告訴我！很好，現在我來到了這片南方種植園，告訴我吧！我可是一直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