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廳的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音。

寧躍，再一次被留在了黑暗里。

然而這一次，他卻不覺得冰冷。

他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死死地盯著旁邊座位上那個安靜的劇本，大腦一片空白。

理智和過去的創傷，在他腦海里瘋狂地尖叫。

這是個騙局！這一定是騙局！

他們看穿了你的窘迫，知道了你的軟肋，所以才設計出如此精妙的圈套！

知音？這年頭哪還有知音？不過是更高明的pua罷了！

可是，他的心臟，那個早已被現實捶打得冰冷堅硬的地方，卻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謝謝你拍了《香火》。”

“它的底色，是讓你笑出眼淚的，瘋狂的狂歡！”

許諾的這兩句話，在他耳邊反復回響，將他用自卑構筑起來的防線，沖撞得搖搖欲墜。

許久，他自嘲地笑了笑。

“寧躍啊寧躍，你還有什么能被騙的呢？”

“錢？你早就負債累累。名？你早就聲名狼藉。”

反正已經身處谷底，再摔一次，又能摔到哪里去呢？

寧躍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地伸出手。

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

他告訴自己，就看一頁。

只要發現一個不通順的句子，一個不合邏輯的情節。

甚至是一個錯別字。

他就立刻把這個“騙局”的證物扔進垃圾桶，然后轉身就走。

【第一場，某瀕臨破產的工藝品廠，辦公室，日】

【人物：包世宏，廠長，一臉愁容】

【……】

故事，就這么開始了。

開篇很平淡，甚至有些俗套。

寧躍的嘴角，已經泛起了一絲不出所料的冷笑。

然而，當他繼續往下看，當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接二連三地跳上紙面時，他臉上的冷笑，不知不覺地凝固了。

一個滿口“頂你個肺”，堅持“干我們這一行，要專業”的香港大盜麥克。

一個把劣質寶馬車當成畢生追求，帶著兩個豬隊友，滿嘴“牌子，班尼路”的本地笨賊頭子道哥。

還有一個正直執拗，卻永遠在狀況之外，被命運推著走的保衛科長包世宏。

這些人，就像是你我身邊最常見的那種小人物。

帶著各自的欲望和無奈，被一塊從廁所里發現的翡翠，擰在了一起。

寧躍看得很快，因為劇本的節奏感實在太好了。

幾乎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場廢戲，所有的情節都像精密的齒輪，一環扣一環，朝著一個荒誕的方向瘋狂推進。

不知不覺間，他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那個破舊的放映廳消失了。

他那堆積如山的債務，那些令他作嘔的廣告拍攝，也全都煙消云散。

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個山城的夏天。

他看見了那條橫跨兩岸的長江索道，看見了道哥三人組偷個繩子結果被追得滿城跑的狼狽，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火鍋底料的辛辣味道。

這不是在閱讀。

這是在拉片！

他的導演本能被徹底激活，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

“這個轉場漂亮！用一瓶可樂從香港大盜的手里，無縫銜接到包世宏兒子的手上，絕了！”

“這段對白，必須用方言念出來！那股生猛的、市井的幽默感才能翻倍！”

“多線敘事……不，這是三線敘事，不，還有警察那條線……”

“天啊，四五條線索，竟然被編劇玩得亂中有序，每一條線都扣得死死的，最后還能擰成一股繩！”

“這個叫陳凱的編劇，是頂級高手！”

寧躍完全沉浸了進去，時而皺眉沉思，時而拍腿叫絕，時而發出壓抑不住的笑聲。

那笑聲，一開始是干澀的。但笑著笑著，就變得越來越順暢，越來越大聲。

當他讀到全劇的最高潮——所有的人馬在羅漢寺里陰差陽錯地齊聚一堂。

真假翡翠在電光火石間數次易主，上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終極鬧劇時。

寧躍終于忍不住，發出了近三年來，第一聲真正暢快淋漓的大笑！

笑著笑著，他的眼角，卻滲出了濕潤的液體。

直到翻完最后一頁，看到包世宏陰差陽錯地開著寶馬車，載著自己的兒子，消失在城市的車流里時。

寧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許諾那句話。

——讓你笑出眼淚的，瘋狂的狂歡。

這部電影，骨子里和他拍的《香火》是一樣的。

它們說的都是小人物的尊嚴，是理想主義者在荒誕現實里的掙扎。

但《香火》是苦澀的，是內斂的，是拍給自己的。

而《瘋狂的石頭》，是辛辣的，是奔放的，是足以讓全中國的觀眾都為之捧腹和感動的！

它有藝術的骨血，更穿著商業的華服！

這不是一個劇本。

這是他寧躍的救贖！是他向這個操蛋的的世界，發起絕地反擊的完美武器！

他胸腔里那團熄滅已久的火，在這一刻，被徹底引爆，熊熊燃燒！

寧躍緩緩合上劇本，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像是抱著整個世界的珍寶。

他低下頭，看著那張安靜躺在劇本上的名片。

“許諾，回響影業……”

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放映廳。

……

樓下的咖啡館里。

陳凱坐立不安，一杯咖啡已經被他用勺子攪了上百圈。

“許諾，你說他會來嗎？這都一個多小時了，他別是把劇本扔了吧？”他壓低聲音，焦急地問。

在冷靜的許諾面前，此時的陳凱感覺自己像個新兵蛋子一樣。

畢竟許諾已經給他帶來太多的驚喜了。

許諾氣定神閑地喝著自己的那杯，目光落在窗外：“會來的。”

話音剛落。

咖啡館的玻璃門被“嘩啦”一聲推開。

寧躍走了進來。

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夾克，依舊胡子拉碴，但整個人的精氣神，已經和一小時前判若兩人。

他徑直走到兩人面前的桌子旁，在陳凱和許諾驚訝的目光中，將那本《瘋狂的石頭》，“啪”的一聲，用力地按在了桌面上。

他沒有坐下，也沒有說任何一句客套話。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許諾。

然后，他問出了他此刻唯一關心的問題。

“什么時候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