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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爐火鍛真金

格物院深處,一座臨時搭建的巨大蘆席工棚下,爐火日夜不息,將深秋的寒意徹底驅散。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煤煙、鐵銹、汗水混合著桐油和皮繩燒焦的刺鼻氣味。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鐵器摩擦的刺耳聲、鼓風囊沉悶的“呼哧”聲,以及粗重的喘息和吆喝聲,交織成一曲粗糲而狂熱的交響。

工棚中央,那根粗壯厚重的廢棄炮管,已經徹底變了模樣。

炮管被從中部切割開來,兩端被徐壽帶著匠人們用大錘和鋼釬硬生生砸出巨大的法蘭盤接口(邊緣鑿出粗糙的凹凸榫卯和鉚釘孔),再用燒紅的熟鐵鍛打箍緊。中間最粗壯的一段炮管被保留下來,作為承受高溫高壓的鍋爐主體。兩端則用厚重的鐵板(由工部庫房里找到的廢棄鐵甲殘片熔鑄鍛打而成)封死,同樣砸出法蘭盤接口。炮管壁上,被小心翼翼地鉆出幾個孔洞,用燒紅的鐵管(取自廢棄的攻城槌部件)強行砸入、鉚接,作為進出水管、蒸汽出口以及最重要的——泄壓閥接口。

整個“鍋爐”雛形,如同一頭由鋼鐵和蠻力拼湊出的、沉睡的怪獸,黝黑、粗糙、布滿錘痕、鉚釘和焊疤(用銅錫合金強行熔焊縫隙),靜靜地臥在巨大的鐵砧和支架上。

陳墨臉上沾滿油污和煤灰,官袍的下擺早已被火星燙出幾個窟窿。他站在工圖前,指著上面用炭條畫出的簡體字標注的“氣缸”部分,對著圍攏過來的徐壽和幾個核心匠人嘶聲講解:

“…氣缸!需精鐵鑄造!內壁需打磨光滑如鏡!活塞…活塞需硬木包裹熟鐵皮!務必嚴絲合縫!活塞桿…用最硬的櫟木!兩端需鐵箍加固!還有這閥門…連桿…飛輪…”

他的聲音沙啞而急切,每一個字都關乎成敗。徐壽等老匠人聽得極其專注,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理解的火花和面對未知的凝重。他們一生與鐵木打交道,陳墨描述的這些結構雖然復雜精妙,但核心原理——密閉、壓力、往復運動——卻在他們敲打了一輩子鐵砧的經驗里找到了模糊的對應。

“掌院放心!”徐壽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油污,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氣缸坯子…老夫帶人連夜澆鑄!內壁…用金剛砂混油,一點點磨!磨到能照出人影!至于這活塞…”他拿起一塊硬如鐵石的紫檀木料,眼中精光爆射,“交給老孫頭!他做木模是一絕!保證嚴絲合縫!”

“好!”陳墨重重點頭,目光轉向旁邊另一張圖紙,“還有這冷凝器…需用銅管盤繞…置于冷水箱中…密封更是關鍵!一旦泄露…”

“交給俺!”一個沉默寡言、臉上帶著燙疤的鐵匠甕聲甕氣地接口,拍著胸脯,“俺祖上三代箍桶!滴水不漏!”

分工明確,各司其職。工棚內再次爆發出更加狂熱的勞作浪潮。澆鑄氣缸的泥范在角落快速成型;巨大的硬木在孫老匠的斧鑿下開始顯現出活塞的輪廓;銅管在鐵砧上被小心地敲打彎曲;軍漢們赤著上身,肌肉虬結,喊著號子推動巨大的鼓風囊,將爐火燒得白熾!火星如雨點般飛濺,汗水滴落在滾燙的鐵器上,發出“嗤嗤”的輕響,瞬間化作白煙。

時間在汗水和爐火中飛速流逝。

三天后的清晨,格物院工棚內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巨大的“鍋爐”——那根改造后的炮管主體,被粗大的鐵鏈和原木支架牢牢固定在場地中央,下方是一個臨時挖砌的磚石火塘,里面堆滿了燃燒正旺的優質焦炭,橘白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黝黑的炮管底部,散發出灼人的熱浪。

鍋爐的一側,連接著一根同樣粗壯、布滿鉚釘的熟鐵管道(由廢棄的槍管拼接鉚接而成),通向旁邊一個由厚重木箱改造成的、注滿了冰冷河水的“冷凝器”。冷凝器的出口,又連接著一根稍細的鐵管,通向一個巨大的、用整根硬木掏空、內壁鑲嵌了薄鐵皮、外部箍著幾道粗鐵箍的“氣缸”。

氣缸上方,一根同樣由硬木制成、裹著鐵皮、足有成人手臂粗的活塞桿,筆直地向上伸出,連接著一個巨大的、由厚實榆木制成的飛輪。飛輪的邊緣,用麻繩粗糙地纏繞著,暫時沒有連接任何負載。

整個裝置,如同一個由鋼鐵、木材和蠻力堆砌出的、丑陋而龐大的怪物,靜靜地匍匐在煙塵彌漫的工棚里,散發著一種原始而危險的氣息。

朱元璋端坐在工棚入口處臨時設置的一張蟠龍金椅上,面無表情。他身后侍立著太子朱標和幾名貼身錦衣衛。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視著眼前這奇形怪狀的造物和那些緊張忙碌、汗流浹背的匠人軍漢。他手中,依舊習慣性地摩挲著那塊冰涼光滑的玻璃,似乎在汲取某種力量。

陳墨站在鍋爐旁,心臟狂跳如擂鼓。成敗,在此一舉!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全場,嘶聲下令:

“注水!”

幾個軍漢立刻推動一個由巨大皮囊改造的簡易壓力泵(利用杠桿原理),將旁邊水缸里冰冷的河水,通過一根臨時接駁的厚皮管,奮力壓入鍋爐頂部的進水口。

“嘩啦啦…”水流注入沉悶炮管的聲音清晰可聞。

“停!”陳墨估算著水量,揮手制止。水位大約在鍋爐容積的三分之二。

“封口!”徐壽親自操刀,帶著兩個徒弟,用巨大的扳手(臨時鍛打的鐵棍)和燒紅的鉚釘,將最后幾個檢查口和進水口死死封住!沉重的錘擊聲“當當”作響,如同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點火!加猛火!鼓風!”陳墨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尖銳。

負責火塘的軍漢立刻將大捧的焦炭投入火中!巨大的鼓風囊在號子聲中被瘋狂推動!“呼——呼——!”強勁的氣流涌入火塘,橘白色的火焰瞬間暴漲,顏色由橘轉白,發出刺目的光芒和可怕的高溫!整個工棚的溫度急劇攀升,如同置身熔爐!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鍋爐!盯住鍋爐上那個簡陋得令人心顫的泄壓閥——那是一個用硬木塞堵住的、連接著一根細銅管的小孔。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爐火熊熊,鍋爐黝黑的炮管壁在烈焰的舔舐下,漸漸由黑轉紅,再由紅轉暗紅!灼人的熱浪扭曲了空氣,發出“噼啪”的輕響。

“嗡……”一種低沉、壓抑、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奇異嗡鳴聲,開始從鍋爐內部隱隱傳出!那是水在急劇加熱、翻滾、汽化,壓力在密閉空間內瘋狂積聚的聲音!

陳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著鍋爐上連接的一個極其簡陋的、用獸皮和木片自制的壓力表指針(利用杠桿和彈簧片原理,精度極差)。那指針在劇烈地顫抖著,緩慢而堅定地向一個用朱砂畫出的危險刻度逼近!

“壓力…壓力快到了!”陳墨嘶聲吼道,聲音帶著破音,“準備…準備開閥!”

負責控制氣缸入口閥門的匠人,雙手死死抓住一根連接著閥門的粗木桿,手背上青筋暴起,緊張得渾身都在發抖。

朱元璋的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銳利如刀,緊抿的嘴唇透露出內心的不平靜。朱標更是屏住了呼吸,手心全是冷汗。

“當啷!”徐壽布滿老繭的手穩如磐石,他親自操起一柄沉重的鉚釘錘,狠狠砸在燒紅的炮管最后一道接口的鉚釘上!火星四濺!那道細微的縫隙,在千鈞之力下,終于徹底彌合!鍋爐,這個由廢棄炮管改造而成的、承受著恐怖壓力的核心容器,宣告最終完成!

“成了!鍋爐…成了!”徐壽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出近乎瘋狂的光芒,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吼了出來!那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顫音,穿透工棚內所有的嘈雜!

就在他吼聲落下的瞬間!

“咝——!!!”

一聲尖銳、高亢、凄厲到極點的嘶鳴!如同被壓抑了千萬年的洪荒巨獸發出的第一聲咆哮!猛地從鍋爐頂部那個泄壓閥的細銅管口噴薄而出!

一道凝練如實質的、滾燙的白色蒸汽柱!帶著摧金裂石般的恐怖力量!如同無形的利劍!狠狠地刺破了工棚內灼熱而凝滯的空氣!

“轟——!”

巨大的聲浪伴隨著灼熱的氣流猛地擴散開來!離得稍近的幾個軍漢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嘶鳴和沖擊波駭得魂飛魄散,踉蹌著向后跌倒!

整個格物院,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敲打聲、鼓風聲、吆喝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急劇收縮!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駭然的慘白!那蒸汽噴射的尖嘯,如同地獄的號角,狠狠撕扯著他們的耳膜,震顫著他們的靈魂!他們從未聽過如此恐怖的聲音!從未感受過如此純粹的、非人力所能企及的狂暴力量!

“撼…撼動乾坤之力…”徐壽呆呆地看著那道噴涌嘶鳴的白色氣柱,看著那微微顫抖的鍋爐,看著連接管道因壓力而發出的輕微嗡鳴,他布滿油污和汗水的臉上,老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滾燙、沾滿煤灰和鐵屑的地面上,額頭深深埋下,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般的嗚咽!那是對畢生信仰被徹底顛覆的震撼!是對這親手參與創造的、超越認知的力量的無上敬畏!

“開…開閥!”陳墨也被這恐怖的嘶鳴震得心神激蕩,但他強壓住翻騰的氣血,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控制氣缸閥門的匠人如夢初醒,用盡吃奶的力氣,猛地扳動了那根粗木桿!

“嗤——!”

一股灼熱、洶涌、帶著巨大壓力的白色蒸汽,如同掙脫牢籠的狂龍,順著管道,發出沉悶的咆哮,猛地沖入冰冷的冷凝器銅管之中!

“嘶嘶嘶——!”高溫蒸汽與冰冷銅管內的冷水瞬間接觸,爆發出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冷凝嘶鳴!整個冷凝器的木箱都在劇烈震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緊接著!

“嗡——咔!”

一聲沉悶的、帶著巨大阻力的撞擊聲,從氣缸部位傳來!連接著活塞桿的巨大飛輪,猛地、極其艱難地跳動了一下!帶動著沉重的木制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雖然只是極其微小的一下跳動,雖然飛輪并未持續轉動起來(冷凝效率不足,密封性太差導致壓力損失過大),但這微小的、由蒸汽推動的機械運動,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

“動了!它…它動了!”一個離氣缸最近的年輕匠人失聲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扭曲變調!

“天爺!真…真的動了!不是畜力!是…是那白氣在推它!”一個軍漢指著那微微跳動后復位的飛輪,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臉上寫滿了對未知力量的原始恐懼和敬畏!

工棚內短暫的死寂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混亂、更加狂熱的驚呼和難以置信的議論!

“神跡!真神跡啊!”

“白氣…白氣推山!掌院說的是真的!”

“撼動乾坤!真是撼動乾坤之力!”

匠人們激動得語無倫次,軍漢們更是如同看到了神兵降世,看向那嘶鳴的鍋爐和微微顫動的氣缸飛輪的眼神,充滿了狂熱!

朱元璋猛地從蟠龍金椅上站了起來!

這位開國雄主,身經百戰,見慣了尸山血海,早已磨礪得心如鐵石。但此刻,他緊攥著龍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龍般根根暴起!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清晰的“咯咯”爆響!仿佛要將那堅硬的紫檀木生生捏碎!

他那張古井無波、威嚴如山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鷹隼般銳利的眼眸死死盯住那嘶鳴噴涌的白色氣柱,盯住那微微跳動后復位的巨大飛輪!瞳孔深處,如同有風暴在醞釀、在翻騰!

震驚!無以復加的震驚!這超越了人力、畜力,甚至超越了他理解范疇的、純粹由水火之力轉化而來的…機械偉力!它不再只是圖紙上的符號,不再只是陳墨口中的狂言!它是真實的!是咆哮的!是能夠推動萬鈞巨物的!

狂喜!一種攫取天地偉力、掌控無上神兵的帝王狂喜,如同巖漿般在他胸中奔涌!有了此物,何愁巨艦不能劈波斬浪?何愁鐵馬不能踏平山河?何愁金山不能盡入囊中?!

但在這狂喜的洪流之下,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令人心悸的忌憚,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了頭顱!

這力量…太強了!強到足以改天換地!強到足以…顛覆乾坤!

它現在掌握在這個叫陳墨的“天授”之人手中!掌握在這座由他一手推動建立的“格物院”里!

朱元璋的目光,緩緩移開嘶鳴的鍋爐,移開那微微顫動的飛輪,最終,如同兩柄淬了冰的利劍,精準而森然地,釘在了煙塵彌漫中、那個同樣被眼前景象震撼得微微失神、臉上混雜著激動、疲憊和一絲茫然的身影上——

陳墨!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致。有欣賞其“天授”奇才的熾熱,有利用其攫取力量的貪婪,更有一種對絕對力量失去掌控的、本能的、帝王的…深深忌憚與殺機!

爐火熊熊,映照著皇帝臉上明滅不定的陰影。蒸汽的尖嘯依舊在工棚內凄厲回蕩,如同為這初生的工業力量奏響的、夾雜著血腥與野望的……狂暴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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