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鎮,城西。
一座由巨大黑色條石壘砌而成、形如巨獸匍匐的建筑,在暮色籠罩下散發著冰冷而壓抑的氣息。這便是萬寶閣設在黑石鎮的分號。比起天闕城本閣的華美大氣,此地更像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堡壘。門口兩尊面目模糊、散發著土行靈壓的石傀儡如同門神般矗立,空洞的眼窩漠然掃視著稀稀拉拉進出的人流,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警告。
石猛背著陸離,如同背負著一座隨時可能崩塌的山岳,每一步踏下,都沉重得讓腳下的石板發出呻吟。陸離高大的身軀伏在他寬闊的背上,頭無力地垂在石猛的肩頭,暗紅的血漬早已浸透石猛背后的獸皮,干涸成一片片猙獰的印記。陸離的呼吸微弱得幾乎不可聞,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如同破風箱般的嘶鳴。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金色澤,皮膚下隱約可見幾道灰黑色的氣息如同活蛇般扭曲游走,那是杜殺殘留的刀氣與魔氣在肆虐。
柳輕煙拄著黯淡無光的秋水寒,緊跟在石猛身側。她竭力挺直脊背,但左臂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冰冷的麻木感如同毒液,正緩慢而堅定地沿著肩頸向心臟區域侵蝕。一層薄薄的冰霜不受控制地在她蒼白的臉頰和睫毛上凝結,又被體內微弱的火蟾丹藥力艱難地化開,周而復始,消耗著她僅存的生機。她清冷的眸子死死盯著萬寶閣那兩扇厚重、雕刻著繁復防御符文的黑鐵大門,如同即將溺斃之人望向唯一的浮木。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駁雜的氣息:魔物血液的腥臭、劣質丹藥的刺鼻、礦石粉塵的土腥、還有一絲絲屬于高階修士的冰冷威壓。進出萬寶閣的人大多行色匆匆,眼神警惕而貪婪。當石猛這尊渾身浴血、煞氣騰騰的巨漢,背著另一個氣息奄奄如同尸體的同伴出現時,立刻引來了無數道或驚疑、或忌憚、或毫不掩飾貪婪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無形的針,刺在柳輕煙緊繃的神經上。
“站住!”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門口守衛的兩名修士,身著萬寶閣統一的玄色勁裝,胸口繡著寶塔徽記。一人持劍,一人握著一面閃爍著微光的銅鏡。持鏡修士上前一步,銅鏡對著石猛和背上的陸離一晃,鏡面瞬間泛起一片混亂駁雜、帶著濃郁死氣和鋒銳煞氣的灰紅光芒!
“兩個半死不活的?還帶著魔氣和刀煞!”持鏡修士眉頭緊鎖,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警惕,“萬寶閣不是善堂!滾遠點!”
石猛銅鈴般的眼睛猛地一瞪,一股狂暴的怒意幾乎要破體而出。他巨大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節泛白。
“我們是來參加‘百戰擂’的!”柳輕煙搶在石猛爆發前開口,聲音因虛弱而略顯沙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劍鋒般的銳利。她強忍著魔氣侵蝕的冰冷劇痛,從懷中取出一塊沾著血污、質地粗糙的黑色鐵牌——那是陸離昏迷前,石猛從他破爛的衣襟里翻出來的,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數字“柒”和“百戰”字樣,正是報名百戰擂的信物。
她將鐵牌舉起,迎著持鏡修士冰冷審視的目光:“按百戰擂規矩,報名者及其同伴,在報名期間,享有進入萬寶閣尋求資源支持的資格!這是憑證!”
持鏡修士的目光在鐵牌上掃過,又落回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陸離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報名?就他?哼,報名的確不限死活,但想進萬寶閣借貸?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里面的大人們,可沒興趣接待一具尸體和一個快死的劍修!浪費名額!趕緊滾!”
“你——!”石猛怒發沖冠,巨大的身軀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威壓如同山岳般傾軋過去!那持鏡修士臉色微變,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手中銅鏡靈光急促閃爍。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
“何事喧嘩?”一個略帶沙啞、透著幾分慵懶和不耐煩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沉重的黑鐵大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縫隙。一個穿著華貴錦袍、身形微胖、留著兩撇油亮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踱了出來。他手里把玩著一對油光水滑的玉膽,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如同精明的商人打量著待價而沽的貨物。他正是此處分號的管事,人稱“錢串子”錢三通。
持鏡修士立刻躬身,指著石猛三人,語帶諂媚與鄙夷:“錢管事,是幾個不知死活的。背著個只剩半口氣的體修,說是要報名百戰擂,還想進閣里借貸!屬下正要打發他們走。”
錢三通那雙細長的眼睛懶洋洋地掃過石猛背上氣息奄奄的陸離,又掠過柳輕煙蒼白如紙的臉和左臂那觸目驚心的魔氣黑絲,最后落在石猛那柄隨意插在背后皮套里、只露出半截黝黑棍身的燒火棍上。他的目光在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棍子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察覺的波動,快得如同錯覺。
“哦?百戰擂的報名者?”錢三通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拖得老長,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倒是稀罕。這年頭,連半只腳踏進鬼門關的,也想上擂臺搏個前程了?”他踱步上前,走到石猛面前,無視對方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神,伸出保養得極好的手指,似乎想去碰觸陸離垂落的手臂。
石猛猛地側身,如同一座移動的山壁,擋住了錢三通的手,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如同猛獸護崽般的威脅低吼。
錢三通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尷尬,只是收回手,捻了捻胡須,臉上依舊掛著那副令人厭惡的假笑:“嘖嘖,火氣不小。規矩嘛,是死的。萬寶閣開門做生意,自然有教無類。不過嘛…”他話鋒一轉,細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盯住柳輕煙,“借貸,是要抵押的。就憑這半死不活的體修,和他背后這根…燒火棍?”他故意拖長了“燒火棍”三個字的音調,帶著濃濃的嘲諷。
“還有她!”石猛甕聲甕氣地指向柳輕煙,“她是劍修!有飛劍!”
柳輕煙心猛地一沉,握著秋水寒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錢三通的目光落在秋水寒上,那黯淡無光的劍身讓他眼中的輕蔑更濃:“飛劍?靈性盡失,寒氣潰散,劍元枯竭…跟塊廢鐵也差不了多少了。至于這位姑娘…”他的目光在柳輕煙左臂的魔氣黑絲上掃過,如同看著一件即將報廢的貨物,“魔氣噬體,心脈將絕,自身難保。你們,拿什么抵押?”
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在柳輕煙和石猛的心上。絕望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無聲地漫上。
“抵押…他的命!”柳輕煙猛地抬起頭,清冷的眸子里燃燒著最后一絲瘋狂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尖利,“用他明日百戰擂的勝場積分!若他明日能贏下三場!不!只要能贏下一場!所得積分,全部抵押給萬寶閣!只要一枚百年地心火蓮蓮子!若他輸了…或死在臺上…我們…任憑處置!”
此言一出,連門口那兩個守衛修士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用一場尚未發生的、幾乎不可能贏的擂臺勝場,來抵押借貸?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更何況,抵押物還是借貸者自己的命!
錢三通臉上的假笑也微微凝固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加夸張的、如同聽到世間最好笑事情的大笑:“哈哈哈!好!好一個抵押自己的命!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擠出了幾滴虛假的淚花。
笑罷,他猛地收聲,細長的眼睛瞇成兩道危險的縫隙,里面閃爍著精明的算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行!這買賣,夠瘋!老子接了!”
他不再看臉色慘然的柳輕煙和怒目而視的石猛,轉身對門口守衛吩咐道:“帶他們去‘丙字三號’靜室候著!把‘鬼手’張請來,驗驗貨,順便給這位‘明日之星’吊吊命,別讓他真死在這里,壞了老子的興致!”
“是!錢管事!”守衛不敢怠慢,立刻引著石猛和柳輕煙進入那如同巨獸之口的黑鐵大門。
就在他們身影消失在門內的瞬間。
萬寶閣對面,一條幽深狹窄、堆滿雜物的陋巷陰影中。
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瘦高身影,如同沒有骨頭的蛇,悄無聲息地從一堆廢棄的木箱后滑出。他穿著一身緊身的、材質奇特、仿佛能吸收光線的暗紫色勁裝,臉上覆蓋著一張沒有任何五官、只反射著幽暗微光的金屬面具。面具之下,一雙沒有任何情感波動的冰冷眼眸,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牢牢鎖定著剛剛關閉的萬寶閣黑鐵大門。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厚重的門扉,仿佛落在了石猛背后皮套里,那根只露出半截黝黑棍身的燒火棍上。面具下,似乎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低語:
“元磁…兇兵…氣息…確認…目標…鎖定…”
“目標…重傷…瀕死…萬寶閣…丙字三號…”
“通知…‘血爪’…準備…回收…”
話音未落,這道暗紫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無聲無息地向后滑入更深的陰影,徹底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巷子深處,幾只正在啃噬垃圾的碩大魔鼠似乎感應到了什么,不安地吱吱尖叫著,四散逃竄。
萬寶閣內,光線并不明亮。巨大的空間被分割成無數區域,陳列著琳瑯滿目的物品:閃爍著各色靈光的礦石、被封在玉盒中的奇花異草、寒光凜冽的刀劍法器、散發著古樸氣息的殘破玉簡、甚至還有被巨大鐵籠囚禁著的、低階的魔化妖獸…空氣中混雜著各種靈材、丹藥、血腥和鐵銹的味道,形成一種獨特而壓抑的氛圍。
石猛背著陸離,跟在守衛身后,如同闖入巨人國度的野蠻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倒了周圍那些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陳列品。柳輕煙緊跟在側,秋水寒的劍尖拖在光滑的黑曜石地板上,發出細微的刮擦聲。周圍那些衣著光鮮、氣息或強或弱的修士投來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好奇和毫不掩飾的輕蔑。那些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刺得柳輕煙脊背發僵。
“丙字三號”靜室,位于萬寶閣一層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推開厚重的石門,里面空間不大,陳設極其簡單,只有一張冰冷的石床,一張石桌,兩把石凳。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類似防腐藥劑的刺鼻氣味。
石猛小心翼翼地將陸離放在冰冷的石床上。陸離的身體接觸到冰冷的石面,又是一陣無意識的抽搐,暗金色的皮膚下,那幾道灰黑色的氣息游走得更加劇烈,仿佛隨時要破體而出。
“等著!”守衛丟下一句冰冷的吩咐,便關上了石門。沉重的關門聲在狹小的空間內回蕩,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囚禁感。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冰冷的刀子在切割著柳輕煙和石猛的神經。陸離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氣息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柳輕煙左臂的魔氣黑絲已經蔓延到了鎖骨下方,冰冷的麻木感讓她半邊身體都變得僵硬,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
“吱呀——”
不知過了多久,石門終于被推開。
一個佝僂著背、穿著洗得發白、沾著不明污漬灰色布袍的老者,拄著一根歪歪扭扭、頂端鑲嵌著一顆渾濁眼珠狀黑石頭的木杖,慢吞吞地挪了進來。他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如同干涸的河床,一只眼睛渾濁不堪,如同蒙塵的玻璃珠,另一只眼睛卻異常明亮,瞳孔深處仿佛跳躍著兩點幽綠色的鬼火。他的手指干枯細長,指甲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灰黑色。
一股混合著草藥、腐肉和某種陰冷氣息的味道,隨著他的進入彌漫開來。正是萬寶閣分號的首席鑒定師兼藥師——“鬼手”張。
鬼手張那只明亮的“鬼眼”掃過石猛和柳輕煙,渾濁的眼中沒有任何情緒,如同在看兩件死物。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石床上氣息奄奄的陸離身上。
“嘖嘖嘖…”鬼手張喉嚨里發出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干澀聲音,拄著木杖,步履蹣跚地走到石床邊。他伸出那枯瘦如雞爪般的手,指甲在陸離裸露的、布滿裂痕和血污的胸膛上輕輕劃過,帶起一道細微的血痕。
昏迷中的陸離身體猛地一抽。
“刀氣蝕骨,魔氣噬心,氣血枯敗,臟腑俱碎…還強行吞噬了遠超自身極限的異種能量…能撐到現在,筋骨倒是硬得邪門。”鬼手張那只明亮的“鬼眼”中幽綠光芒閃爍,仿佛能看透皮肉骨骼,“不過…也就剩一口氣了。吊命?嘿嘿…”他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干笑,“油盡燈枯,神仙難救。”
石猛巨大的拳頭瞬間捏緊,骨節爆響,狂暴的怒意幾乎要沖破屋頂!柳輕煙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清冷的眸子蒙上了一層絕望的灰翳。
“不過…”鬼手張話鋒一轉,那只枯瘦的手掌猛地按在了陸離塌陷的胸口!一股陰冷、粘稠、帶著強烈腐蝕性的灰黑色氣流,瞬間從他掌心涌入陸離體內!
“呃啊——!!!”昏迷中的陸離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彈起,又重重砸在石床上!覆蓋他胸口的鐵骨斷續膏瞬間被腐蝕得嗤嗤作響,冒出黑煙!皮膚下那幾道灰黑色的氣息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間被那股陰冷氣流強行壓制、束縛,暫時停止了狂暴的游走!但同時,陸離本就微弱的氣息,也變得更加飄忽,皮膚上籠罩了一層不祥的死灰色!
“暫時…封住了。”鬼手張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只明亮的“鬼眼”轉向柳輕煙,聲音干澀,“十二個時辰。最多十二個時辰。這股‘封脈蝕魂氣’能暫時鎖住他體內的異種能量和魔氣,但也同時在侵蝕他的本源生機。十二個時辰后,封禁崩解,他體內積壓的異種能量和魔氣會以十倍的狂暴爆發…神仙難救。”
他頓了頓,那只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陸離身邊那根靜靜躺著的黝黑燒火棍,嘴角似乎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
“要么,十二個時辰內,他靠自己的力量,在擂臺上打出一線生機,找到火蓮蓮子中和藥力,拔除異種能量和魔氣,修復己身…”
“要么…”
“…就等著被自己體內的力量,從里到外,炸成一灘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