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俘大典的喧囂漸漸散去，大明宮內華燈初上。盛大的慶功宴飲持續至夤夜，方才在杯盤狼藉與君臣盡歡中落幕。

興猶未盡的李隆基，難得未顯疲態，反覺胸中豪情激蕩難平。

他特意將鮮于仲通與楊國忠召至一處靜謐的偏殿。

殿內燭火通明，檀香氤氳，與外間宴席的喧囂恍若隔世。

皇帝斜倚在軟榻上，示意二人落座。

“仲通啊，”李隆基的聲音帶著酒后的微醺與長者的和煦，“軍報寫得再詳實，終究是紙上的墨痕。今日朕高興，想聽你這親歷主帥，細細道來這蕩平南詔的始末。那些奇謀妙策、將士用命的故事，講來聽聽。”

鮮于仲通心頭一熱，這正是他等待的時機。

他深吸一口氣，從瀘水奇襲、生擒鳳迦異講起，將黃忠嗣如何獻上“放虎歸山”的離間陽謀，如何設計鳳迦異歸途中的重重疑局，

如何借段全葛之手鏟除張羅望和吐蕃大將論欽陵，最終如何兵不血刃迫使段全葛歸降，并迅速揮師直搗太和城，

使得閣羅鳳眾叛親離、自刎城頭的整個連環大計，條分縷析，娓娓道來。

他刻意突出了黃忠嗣的核心作用，將其洞察人心、布局深遠、臨機決斷的才能描繪得淋漓盡致。

殿內沉香裊裊，金獸吐納著暖意，卻驅不散皇帝心頭的微瀾。

鮮于仲通的聲音漸漸落下，關于南詔那場跌宕起伏、奇謀迭出的征伐，特別是那個名叫黃忠嗣的年輕都尉如彗星般崛起的故事，已然詳盡。

“善！”李隆基終于頷首，臉上贊許的笑容卻似乎并未全然抵達眼底深處，“鮮于卿此番平定南詔，勞苦功高。黃忠嗣……嗯，此子確乃天賜我大唐之良將，智勇兼備，有古名將之風。鮮于卿能識人、善用人，亦是功莫大焉。”

皇帝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帝王一貫的嘉許。

鮮于仲通連忙躬身謝恩。

“圣人謬贊，全賴圣人天威浩蕩，將士用命，臣等方能僥幸成功。”

鮮于仲通謙遜道，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知道黃忠嗣的功勞已在皇帝心中掛了號。

李隆基的目光卻有些悠遠，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扳指。“忠嗣……忠嗣……”

他低低念了兩遍這個名字，殿內一時陷入短暫的寂靜。

燭火跳躍，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搖曳的光影。

鮮于仲通和楊國忠屏息垂首，不敢打擾皇帝的思緒。

他們都捕捉到了皇帝那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

“王忠嗣……”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仿佛從時光的縫隙中悄然滑出，在李隆基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漾開圈圈漣漪。

那個曾被他視若子侄、倚為長城、最終卻因猜忌而黯然離去的將星。

也是“忠嗣”！

何其相似的名字，何其相似的天賦將才！

可惜……終究是朕負了他。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與悔意，混雜著對眼前這位新“忠嗣”的驚奇與期許，悄然彌漫在皇帝的胸臆之間。

王忠嗣的影子，仿佛與鮮于仲通口中那個膽略過人、算無遺策的黃忠嗣身影重疊了一瞬。

李隆基輕輕吸了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

往事不可追，但眼前這柄新鑄的利劍，卻正是國家所需。

他不能因噎廢食。

“此等少年英才，當厚賞之。”

李隆基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決斷，看向楊國忠，“楊卿，依卿之見，當如何封賞黃忠嗣？”

楊國忠早有腹稿，立刻躬身道：“啟奏圣人，黃忠嗣雖年少，然其功勛彪炳，實乃此役首功。臣以為，其爵位可擢升為縣伯，食邑五百戶。

另加授云麾將軍，實職可授姚州都督府長史兼攝都督事，使持節，專責經略新定之南詔故地，安撫諸蠻，鞏固西南。

其麾下安戎右廂軍功將士，亦當從優敘功，請圣人定奪。”

這個提議不可謂不重。

姚州都督府是西南重鎮，長史兼攝都督事，等于是將整個新征服的南詔故地的軍政實權暫時交到了黃忠嗣手中，使之成為實質上的“西南王”。

楊國忠此舉，既酬大功，亦是進一步將黃忠嗣及其勢力納入自己的派系版圖，將其牢牢綁定在西南前線。

李隆基沉吟片刻，目光如電。

楊國忠的用心他自然明了。

但此刻，一個能迅速穩定新附之地、震懾群蠻的干將確實必要。

黃忠嗣其能力亦得驗證，暫時讓他坐鎮，利大于弊。

況且，將其置于西南，遠離即將風云激蕩的北方，或許……也是一種保護？

抑或是另一種觀察？

“可。”李隆基最終點頭，“便依楊卿所奏。封黃忠嗣為臨源縣伯，食邑五百戶，授云麾將軍，任姚州都督府長史、持節都督姚州諸軍事。

令其用心撫綏，務使南疆永靖。其余有功將士，著兵部會同鮮于卿、楊卿，擬定名單，從速封賞，勿使將士寒心。”

“圣人圣明！”鮮于仲通與楊國忠齊聲道。

鮮于仲通心中大定，黃忠嗣得到如此重任厚賞，不僅是對其個人的肯定，也是對他鮮于仲通識人之明的肯定。

“鮮于卿，”李隆基的目光再次轉向鮮于仲通，“你此番立下不世之功，加開府儀同三司、涼國公、食邑三千戶，領劍南節度使、姚州都督。賜金萬兩，絹帛五萬匹，良田千頃。”

這是對主帥的最高酬庸。

“臣，叩謝圣人天恩！”鮮于仲通激動地伏地謝恩。

“好了，”李隆基臉上露出一絲疲憊，揮了揮手，“今日便到這里。你們也乏了，且退下歇息吧。”

“臣等告退。”兩人恭敬行禮，緩緩退出偏殿。

殿門關閉，隔絕了外界的聲響。

偌大的殿內，只剩李隆基一人獨坐于御座之上。

燭光將他略顯佝僂的身影拉得長長，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

他望著跳躍的燭火，眼神深邃難明。

“黃忠嗣……黃忠嗣……”

他又一次低聲念著這個名字。

一個陌生的少年將軍，卻承載了一個如此熟悉、又如此沉重的名字。

他仿佛看到西南的崇山峻嶺間，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光芒耀眼。

然而，在這光芒之下，皇帝的心中，除了欣喜與期許，那關于王忠嗣的記憶，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舊傷，帶來一絲揮之不去的隱痛與難以言說的復雜。

他賜予了這個新的“忠嗣”巨大的權柄，將他放到了帝國的西南邊疆。這既是信任與重任，也是對于故人另類的補償。

李隆基緩緩閉上眼，一聲悠長的嘆息，在空曠寂靜的偏殿中，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