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后，阿木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柳景福的臨時營地。

營帳內人聲隱隱，顯然柳景福正在召集部將商議軍情——南詔軍的異動，這位牙將自然也收到了風聲。

親兵通傳后，阿木被帶進了大帳。

帳內氣氛凝重，數位將校按刀侍立，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

他叉手行禮，沉默地將密信呈上。

柳景福接過，目光掃過黃忠嗣的字跡，眉頭不易察覺地鎖緊。

一股郁氣堵在胸口，他鼻腔里發出一聲極輕卻清晰的冷哼：“哼，黃忠嗣……膽子不小，連本將如何用兵都要指點了？”

聲音帶著慍怒和居高臨下的不滿。

帳中諸將目光閃動，無人敢出聲。

阿木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將柳景福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心中明白，這位主將對二哥很是不快，甚至是對他們整個安戎軍右廂都頗為不滿。

柳景福冷冷地掃了阿木一眼，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淡漠與倨傲，揮了揮手，像是驅趕一只煩人的蚊蠅：

“行了，本將知道了?；厝ジ嬖V你家黃旅帥，戰機稍縱即逝，本將自會審時度勢。何時動手，不勞他費心。去吧！”

“喏。”阿木抱拳領命，不再多言，轉身退出營帳。

一名親兵奉命送他出營。

走出幾步，阿木的視線不經意掃過營地右側。

只見那邊煙氣升騰，不是一縷，而是數股灰白的煙柱，在微明的天色下頗為顯眼。

他腳步一頓，心頭警兆微生，指著那邊問身旁的親兵：

“那邊是何情況？為何生火？”

那親兵順著方向瞥了一眼，渾不在意地撇撇嘴，語氣里帶著傲慢：“哦，火頭軍埋鍋造飯唄。有何稀奇的？”

阿木的目光緊緊鎖住那幾處直刺天空的煙柱，又迅速掃視營地——不止是炊煙，不少營帳旁還能看到剛剛熄滅、余燼未冷的篝火堆，灰燼旁散落著零星的炭塊。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他。

太顯眼了！

他腦中警鈴大作。

這些日子，他們安戎軍潛伏山林，對南詔斥候的偵察手段了如指掌。

為了避開南詔無處不在的斥候，他們吃飯全是吃的干糧、只有確定沒有危險才會燒一些開水飲用，生怕暴露一絲痕跡。

而牙兵營這里，竟如此堂而皇之，白日升煙，夜里留燼！

此地雖離渡口和盤蛇隘有些距離，但在段全葛撒網般的斥候偵查下，這無異于黑夜中舉火，將自身位置昭告天下！

他幾乎要轉身沖回帥帳，向柳景福指出這致命的疏漏。

但念頭剛起，便被他死死摁下。

方才帳中柳景福對二哥那份毫不掩飾的嫌惡已經很明了了。

自己只是一個旅帥麾下的隊正，人微言輕。

此刻若再對堂堂牙將的營務指手畫腳，無異于火上澆油，換來的恐怕是一頓毫不留情的軍棍，甚至更糟。

阿木攥緊了拳頭，最終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擔憂和焦灼咽回肚里。

他不再多看那刺眼的煙柱，對著親兵沉聲道：“有勞相送，請速帶我離營?！?

當務之急，是立刻趕回去，將這里的一切，原原本本稟報二哥。

又過了一個時辰，阿木的身影如幽靈般閃入營帳，語速急促地將所見所聞盡數稟報黃忠嗣，末了，他沉聲道：“二哥，回來的路上，我已見南詔軍旗鼓動，正向渡口與盤蛇隘兩處同時進發！”

“什么？！”黃忠嗣瞳孔驟然收縮，一股邪火直沖頂門。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樹干上，“嘭”的一聲悶響，木屑飛濺！

“操他媽的柳景福！”這句憋在胸口的現代臟話終于破口而出，聲音里充滿了罕見的暴怒，“豬腦子！朽木之材！奇兵潛伏，竟敢白日生煙，夜里留燼，唯恐南詔斥候眼瞎不成？！”

他強迫自己壓下沸騰的怒火，腦中飛速盤算。

“段全葛這條老狗，十有八九已窺破了柳景福這支所謂的‘奇兵’！”

黃忠嗣聲音冰冷，“然，柳景福未必聽我調度，鞭長莫及，徒呼奈何！”

他鋼牙緊咬，額角青筋隱隱跳動：“眼下…唯剩一途！盤蛇隘天險難撼，南詔縱有猛攻，短時亦難寸進。渡口處，只要段全葛不是傾巢而出，憑地利尚可支撐！”

決心已定，他猛地挺直身軀，厲聲下令：“所有人——著甲！備戰！”

目光掃過阿木與黃峒：“老四！老五！你二人即刻帶二十名精銳斥候，給我把通往段全葛大營方向的‘眼睛’徹底拔光！務必清掃干凈，不使其一漏網！”

隨即，他轉向其余將士：“其余一百五十人，隨我待命！段全葛主力大營但有一絲異動，便是其傾巢而出之兆！屆時，爾等隨我直撲其側翼，不惜代價，死死咬住他！”

“柳景福那派人去，告訴他，這是陰謀，讓他別動?！?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那份越來越濃的不祥預感：“另，火速遣人渡河！稟報鮮于大帥，請他速派援兵渡河增援盤蛇隘與渡口！”

雖然這樣，段全葛大概率會直接后撤，等待后續南詔與吐蕃援軍，但最起碼柳景福那一營兵馬沒有覆滅的風險。

他越想越氣，先前精心編織的羅網，誘敵深入的算計，力求以最小代價鯨吞段全葛所部的宏圖……

眼看就要因柳景福的愚蠢功虧一簣，付諸東流！

“功敗垂成！功敗垂成啊！”

黃忠嗣胸中翻騰著前所未有的挫敗與憤怒，幾乎要抓狂。

真就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了。

當然，這一切都是他的猜測，有可能柳景福部還沒被發現。

“唉！”他深深嘆了口氣，看向眾人：“行動吧?！?

眾人心中憤慨，但還是依舊領命行事。

就在黃忠嗣率部離開密林、按計劃撲行動的同時，下游密林中的柳景福也接到了緊急軍情。

“報——！渡口狼煙沖天，殺聲震野！盤蛇隘方向也傳來戰鼓雷鳴！”斥候沉聲說道，“南詔軍正猛攻兩處隘口！”

柳景福猛地從地圖前站起，眼中精光一閃，臉上抑制不住地浮起亢奮的紅暈。

時機到了！

“好！天助我也！”柳景福一拍桌案，“傳令：全軍拔營！即刻向瀘水渡口方向急行軍！給本將悄聲些，務必藏住行蹤！”

他大手一揮，指向輿圖上的渡口標記，仿佛已看到自己這柄“奇兵”如尖刀般刺入南詔側翼，立下不世之功。

“待其戰至酣時，便是吾等雷霆一擊之機！此戰，當建全功！”

兩千牙兵精銳聞令而動。

而在那些密林中幾雙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當看到唐軍如預期般拔營、朝著渡口方向運動時，斥候首領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冷笑，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遁入密林，向后方疾馳而去。

半個時辰后

“報——大軍將！唐軍伏兵動了！兩千人整，正全速撲向渡口！”斥候單膝跪地，語速極快，難掩興奮。

段全葛端坐帥位，爆發出一陣低沉而暢快的大笑：“哈哈哈！好！魚兒終究是咬鉤了！本帥布下的網，看來沒白費！”

“傳令阿朵力部！”段全葛的聲音洪亮，“加把勁猛攻，露點破綻給他們！務必誘使他這柄‘奇兵’踏入預設戰場！”

他隨即轉向帳內肅立的諸將，臉上猙獰的笑容如同嗜血的猛獸：“其余各部！全軍備戰！甲不離身，刀不離手！斥候給我盯死唐軍動向！只要他們動，我們也動?！?

他神情興奮：“這次要把唐狗打疼，狠狠的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