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一個年約三十多歲、身材還算壯實的漢子，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

他低頭看向身邊緊緊抓著他胳膊、臉色慘白的妻子，又看了看躲在她身后、懵懂抓著母親衣角的孩子。

漢子眼中閃過掙扎，最終化為一種認命的灰敗。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握了握妻子冰涼的手，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婆娘……軍爺……軍爺說得對……躲，能躲到幾時？遲早……遲早都得被拉走。

與其讓抓壯丁的像抓牲口一樣捆了去，餉錢都撈不著幾個兒，死在哪個犄角旮旯都沒人知道……不如……不如跟這位軍爺走！”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決絕：

“好歹……給真金白銀！十吊錢啊！提前給！夠你們娘倆……好好過上一兩年了！總比……總比……”

后面的話他說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捏著妻子的手，仿佛要將所有的力氣和囑托都傳遞過去。

那農婦的眼淚瞬間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塵土里。

她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死死咬著下唇，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嗚咽，然后用力點了點頭——她知道，這是亂世里，一個男人能為家人做的，最無奈也最有擔當的選擇。

那漢子深吸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給自己鼓足了最后的勇氣。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直直地看向木桌后的黃忠嗣，擠開前面猶猶豫豫的人群，大步走到桌前，聲音洪亮，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堅定：

“軍爺！您說的，可當真？！真給現錢？真的一年十吊，提前發？！”

黃忠嗣的目光落在這個第一個站出來的漢子身上。

皮膚黝黑，手掌粗大布滿老繭，胳膊上的筋肉虬結，眼神里有恐懼，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決然。

是個能吃苦、有力氣，的實在人。這正是他想要的兵！

黃忠嗣臉上露出一絲淡然而鄭重的笑意，肯定地點頭：

“絕無戲言！黃口白牙，眾目睽睽，金子就在桌上！簽了募兵文書，按了手印，餉銀即刻到手！”

“好！”那漢子重重吐出一個字，“我來！我楊勇，跟你走！”

“楊勇？”黃忠嗣正從背囊中取出準備好的紙筆和簡易墨盒，聞言筆尖微微一頓。

不由得抬眼仔細看了看這漢子樸實的面孔，嘴角難以抑制地向上扯了扯。

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噗…好名字。”他迅速收斂笑意，鋪開紙筆，蘸飽了墨。

然后開始登記信息。

黃忠嗣運筆如飛，一手楷書在粗糙的紙張上快速流淌，將楊勇的信息一一記錄在募兵文書上。

他的字跡工整有力，與周圍的環境形成鮮明對比。

與此同時，一旁的黃峒也沒閑著。

正在修剪金子并且稱重。

黃峒仔細確認了秤星的位置，抬起頭，對著黃忠嗣和楊勇，大聲報出一個數字，聲音在寂靜的田野中格外清晰：

“稱好了！足色赤金，折合開元通寶——十吊整！楊勇兄弟，這是你的頭年餉銀！拿好了！”

楊勇接過金子，轉身將碎金塞進婆娘顫抖的手里，眼眶發紅。

妻子接過金子后頓時嚎啕大哭起來，旁邊的幼童，看到母親如此如此傷心，小臉瞬間也垮了起來，隨后也跟著母親一起啼哭！

楊勇眼眶通紅，卻強忍著，一手緊緊摟住孩子，一手用力將妻子顫抖的身軀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莫哭，莫哭！娃他娘，聽我說！

當兵不一定會死！你看這金子，十吊錢啊！夠你們娘倆吃用一兩年！

我楊勇別的沒有，就是一把子力氣和這條賤命！

拼一拼，搏一搏，說不定還能給你們娘倆搏個前程出來！在家等我！”

黃忠嗣看著這生離死別般的場景，胸口仿佛堵了一塊大石。

亂世之中，匹夫之勇換來的微薄保障，代價可能就是天人永隔。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澀，聲音刻意保持平穩：“楊勇，給你一刻鐘。該交代的交代清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哭泣的母子，“記住，我的話不是安慰。我發這么高的餉銀，不是讓你們去送死的。

我要的是能打仗、能活下來的兵！錢，還沒多到白扔的地步。”

“是！謝……謝旅帥！”楊勇連忙松開妻兒，轉身對著黃忠嗣深深一躬，聲音帶著感激。

他立刻拉著妻子和孩子，快步走向自家田埂邊那間低矮的茅屋，抓緊這寶貴的時間安排后事。

黃忠嗣的目光轉向其他村民。“還有誰？”

他提高音量，目光如炬地掃過人群，“想清楚了！餉銀十吊，提前發！有本事的，十五吊！機會就這一次！過了這村，可沒這店！”

短暫的沉默后，一個身影擠了出來，正是之前的瘦高個：“軍……旅帥！我！牛子，我來！”

黃忠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頭皺了一下。

這身板，別說披甲執銳，長途行軍恐怕都夠嗆。

他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卻斬釘截鐵：“你？不行。達不到我的要求。回去吧。”

牛子一聽就急了，臉漲得通紅，大聲辯解：“旅帥！您不能光看外表啊！我……我有勁！不信您看！”

他生怕黃忠嗣不信，猛地扎了個馬步，雙臂胡亂揮舞起來，竟似要打一套拳來證明自己。

圍觀的村民發出一陣低低的哄笑。

牛子本就緊張，這臨時起意的“拳法”更是毫無章法，手忙腳亂。

一個轉身動作過大，腳下被田埂邊的雜草一絆，整個人“哎喲”一聲，結結實實摔了個大馬趴，揚起一片塵土。

“噗……”連旁邊的黃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黃忠嗣看著趴在地上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牛子，只覺一陣無語。

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對著黃峒揮了揮手，語氣帶著嫌棄：“老四，叉出去。”

“得令！”

黃峒憋著笑，大步上前，像拎小雞一樣，毫不費力地就把還在掙扎的牛子從地上提溜起來，不顧他的叫嚷“旅帥再給次機會！我能行！”

直接拖到了人群外圍，往田埂下一推：“老實待著！別搗亂！”

牛子被推了個趔趄，站在田埂下，看著黃峒兇神惡煞的眼神和周圍村民嘲笑的目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又羞又惱，卻不敢再上前，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腳，蹲在一邊生悶氣。

這個小插曲沖淡了一些剛才的悲情，但也讓村民們對黃忠嗣的“要求”有了更直觀的認識——這位軍爺，是真挑人！

不是隨便拉壯丁，但也絕不是濫竽充數的地方。

陸陸續續，又有幾個自忖身體還算結實、或者有點手藝的青壯站了出來。

黃忠嗣一一審視。

他不再只看蠻力，也注意觀察眼神、步伐和反應。

那些眼神閃爍、腳步虛浮的，哪怕自稱有力氣也被他直接篩掉。

最終，他又挑中了三個身板結實、看起來還算精干的青年和一個自稱會點獸醫活的中年漢子。

加上楊勇和趙大柱，一共六個人站在了黃忠嗣面前。

一刻鐘很快過去，楊勇紅著眼眶從茅屋那邊快步走了回來，他的妻子牽著孩子站在屋門口，淚眼婆娑地望著這邊，孩子還在抽噎。

楊勇深吸一口氣，走到隊伍里站定，對著黃忠嗣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