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沿著瀘水東岸向下游跋涉了近一刻鐘，天色如同被潑墨般迅速黯淡，暮靄沉沉，吞噬著河岸的輪廓。

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無聲無息地漫上心頭。

“校尉…忠嗣哥…我們…”黃峒的聲音帶著哽咽，在呼嘯的風中幾乎聽不清。

他不敢說下去，生怕那絕望的念頭一旦出口，就會成為現實。

秦琮抿著嘴沒有說話，腳步卻絲毫未停，只是眼神里的光芒越發黯淡。

爨弘盛佝僂著背，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一尊移動的石雕。

就在這時，一直死死盯著河灘對岸陰影處的黃忠嗣，瞳孔猛地一縮！

在昏暗的光線下，下游約幾十步開外的一處淺水緩灘上，似乎有一個模糊的輪廓趴伏著！

“那邊！淺灘！”

黃忠嗣的聲音激動，他猛地指向下游，不等其他人反應，已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碎石在他腳下飛濺。

秦琮等人精神大振，緊隨其后狂奔而去。

黃忠嗣幾乎是撲進了及膝的河水中，濺起大片水花。

沖到近前，那身影輪廓清晰起來——是阿木！

他臉朝下趴在淺水里，身體被幾塊礁石半擋著，隨著水波輕輕晃動，一動不動，生死不知。

“阿木！”黃忠嗣嘶吼著，雙手顫抖卻異常堅定地抓住阿木的肩膀，用力將他翻過來。

阿木那張瘦削的臉蒼白如紙，嘴唇青紫，雙目緊閉，胸膛毫無起伏，脖頸冰冷。

秦琮、黃峒、爨弘盛也沖到了淺灘邊，看到阿木的模樣，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黃峒“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阿木！阿木！”

“讓開！還有救！”黃忠嗣顧不上解釋，雙臂穿過阿木腋下，將他拖離淺水區，平放在相對干燥的河灘上。

他迅速跪在阿木身側，雙手交疊，找準位置，開始有節奏地、用力地按壓阿木的胸膛。

“一、二、三、四……”每一次按壓都傾盡全力，汗水混著河水從他額角滑落。

秦琮、黃峒、爨弘盛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忘了悲傷。

按壓胸膛？這……這是在做什么？

尤其是當黃忠嗣猛地捏開阿木緊閉的牙關，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將嘴對準阿木的嘴，用力吹氣時——

“呃！”黃峒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上寫滿了驚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惡寒。

爨弘盛也皺緊了眉頭，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出聲。

秦琮更是眉頭緊鎖，盯著黃忠嗣這匪夷所思的舉動。

戰場救人，無非包扎止血，何曾見過這等……嘴對嘴？這成何體統？！

黃忠嗣對他們的反應視若無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阿木身上。

他機械地重復著動作：三十次有力而快速的胸外按壓，兩次深長的口對口人工呼吸。

“阿木！醒醒！給老子醒過來！”黃忠嗣一邊按壓，一邊低吼，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強行灌注給對方。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和呼嘯的風聲中流逝。

黃峒的啜泣聲低了下去，變成了緊張的抽噎。

秦琮和爨弘盛的目光也從最初的驚愕、不適，漸漸轉變為一種凝重的、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期盼。

終于！

“呃……嗬……咳！咳咳咳——嘔——！”

在黃忠嗣又一次人工呼吸后，阿木的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陣劇烈的嗆咳聲！

緊接著，一大口渾濁的、帶著泥沙的河水從他口中猛地噴涌而出！

“咳！咳咳咳……嘔……”

阿木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睛猛地睜開，瞳孔在昏暗的天光下失焦了片刻，隨即被劇烈的咳嗽和嘔吐感充斥。

他本能地側過身，蜷縮著，大口大口地嘔出更多的河水，每一次嘔吐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喘息。

成了！

黃忠嗣緊繃的身體瞬間脫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臉上卻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笑容。

汗水、河水混在一起，從他臉上淌下。

“阿木！阿木！！”黃峒破涕為笑，撲到阿木身邊，想碰又不敢碰，只是激動地喊著。

秦琮和爨弘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爨弘盛則低嘆一聲，喃喃道：“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

他這下完全明白了，黃忠嗣那看似“惡寒”的舉動，是在硬生生從閻王爺手里搶命！

“快！老爨，黃峒！”黃忠嗣喘勻了氣，立刻招呼，“阿木嗆了太多水，體溫過低，你們快生堆小火，給他暖暖身子！小心別暴露！校尉，我們……”

他掙扎著站起來，眼神再次投向更下游那片被暮色籠罩的黑暗河岸，“不能停。阿木得救了，但范頭他們……還在等著我們！我們繼續找！”

秦琮看著黃忠嗣疲憊卻依舊堅毅的臉，再看了看在黃峒攙扶下坐起、兀自咳喘不止卻明顯活過來的阿木，心中的信念被再次點燃。

他用力一拍黃忠嗣的肩膀，沉聲道：“好！老爨，黃峒，照顧好阿木！忠嗣，我們走！”

......

黃忠嗣與秦琮搜尋了許久，再沒有發現其他袍澤。

秦琮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沉甸甸的嘆息。

“回吧。”他的聲音干澀沙啞，他不再看那吞噬了他兄弟的河流，轉身，步履沉重地往回走。

黃忠嗣無言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叢中。

他知道，這是不得不做的抉擇，繼續在黑夜中無望地搜尋，只會消耗他們僅存的體力，將更多人置于險境。

回到淺灘，阿木在黃峒和爨弘盛的照料下，裹著破布瑟瑟發抖，但呼吸已平穩許多，眼神雖然依舊黯淡，卻有了活氣。

看到秦琮和黃忠嗣空手而歸的樣子，所有人都明白了結果。

沒有言語，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黃峒的眼淚再次無聲滑落，爨弘盛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篝火在夜中搖曳，映照著五張飽經風霜的臉龐。

跳躍的火光在秦琮身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他沉默地添了些柴，火星噼啪炸響，打破了沉重的寂靜。

“明早……啟程。”他開口，“不找了。活著的人，得走出去。范頭他們……用命給我們掙了路，不能白費。

沒有人應聲。

這是戰爭最殘酷的取舍，是幸存者必須背負的十字架。

沉默，便是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