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道疲憊的身影站在密林邊緣,望著這隔絕歸途的天塹,臉上剛剛因抵達瀘水而升起的一絲希望,迅速被現實的冰冷澆滅。
“媽的,這水勢……”
秦琮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泥污,虬髯下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比預想的還要急。”
“校尉,”黃忠嗣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河面,指向斜上方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河灣,“上游那處河面開闊些,水流似乎緩一點。”
秦琮瞇眼望去,點點頭:“忠嗣,你帶阿木去探探,小心為上。
其余人原地警戒,抓緊時間恢復體力。”
黃忠嗣應了一聲,拍了拍身旁阿木的肩膀。
兩人如同林間貍貓,悄無聲息地沿著河岸向上游潛行。
約莫半個時辰后,兩人伏在一片茂密的蘆葦叢后,臉色鐵青。
“狗日的南詔狗!”阿木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真他娘的陰魂不散!”
只見那處渡口附近,赫然矗立著一座簡陋但顯眼的瞭望哨樓。
幾個身著皮甲的南詔兵在哨樓下或坐或立,旁邊還有兩堆篝火的余燼。
更遠處,隱約可見幾艘獨木舟被拖上岸邊倒扣著。
河灘上,凌亂的腳印清晰可見,顯然有固定的小隊在此把守巡邏。
“不止渡口,”
黃忠嗣眼神冰冷,指向哨樓后方更高的山坡,“那里,樹叢里有動作,至少有兩個暗哨。”
“娘的!”阿木暗啐一聲。
希望徹底破滅。
兩人小心翼翼地退回,將情況如實稟報。
空氣瞬間凝固,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漫過眾人的腳踝。
“硬闖就是送死。”
范辛的聲音沙啞干澀,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那哨樓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加上暗哨,他們這點殘兵根本不可能在對方眼皮底下強渡。
“下游!”
秦琮猛地抬頭,“找河面窄的地方!水流再急,也比撞上南詔狗的刀口強!砍樹!做筏子!”
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九死一生的險路。
沒有時間猶豫。
秦琮、范辛、黃忠嗣負責尋找合適的河段;
爨弘盛、黃峒、阿木幾人,則負責尋找合適的樹木。
很快,他們找到了一處河道相對收束、兩岸距離稍近的河段。
雖然水流依舊湍急,但至少比渡口寬逾百步的河面窄了三分之一。
砍伐開始了。
橫刀、短匕、甚至撿來的南詔彎刀都成了伐木的工具。
沒有斧頭,只能靠蠻力和技巧。
堅韌的藤蔓被剝下,充當繩索;樹皮被剝開,擰成一股股臨時的捆扎帶。
兩個時辰后
兩艘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木筏逐漸成型。
不過是用幾根原木并排捆扎在一起,結構松散,在陸地上都顯得搖搖欲墜。
“這……能行嗎?”
黃峒看著眼前這所謂的“船”,聲音發顫。
他年輕,經歷過的生死沖擊不如老兵那樣麻木,恐懼寫在臉上。
“不行也得行!”
秦琮低吼,抹了把汗,“沒得選!趁著天色還沒全黑,立刻下水!天一黑,這水里的暗礁更看不清!”
眾人合力將沉重的木筏拖到水邊。
奔騰的河水帶著吞噬一切的威勢拍打著岸邊,冰冷的浪花濺在眾人臉上。
“分船!”
秦琮快速下令:“我、忠嗣、老爨、黃峒一船!其余四人一船。”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沉重的點頭。
每一個眼神交換都帶著訣別的意味。
他們互相攙扶著爬上搖晃的木筏。
黃忠嗣所在的木筏上,秦琮持一桿長矛在筏首,如同一尊鐵塔,死死盯著前方洶涌的河水;
黃忠嗣和黃峒在兩側,緊握臨時削成的木漿;
爨弘盛則趴在筏尾,盡量壓低重心。
“下水!”秦琮一聲令下,眾人用盡最后的力氣,將木筏猛地推向深水區!
河水瞬間淹沒了腳踝、小腿!
巨大的浮力與沖力讓木筏劇烈搖晃,幾乎傾覆!
“穩住!”秦琮的怒吼在浪濤聲中顯得渺小。
他奮力將長矛插入水中,試圖穩住方向。
黃忠嗣和黃峒拼命劃動木槳,對抗著水流將他們打橫推向下游礁石的力量。
爨弘盛死死抓住木筏的捆扎處,臉色煞白。
另一艘木筏情況更糟。
剛進入主流,一個洶涌的浪頭便狠狠拍在側面,筏子猛地一歪!
阿木驚叫一聲,半個身子滑入水中!
范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但筏子重心已失,在第二個更大的漩渦襲來時,轟然解體!
“不——!”黃峒的尖叫聲撕裂了水聲。
黃忠嗣等人肝膽俱裂地看到:范辛、阿木、......四人瞬間被翻滾的濁浪吞沒!
散落的木頭和人在白沫翻滾的急流中只閃現了一剎那,就像被一張無形的巨口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范頭!阿木!”黃峒目眥欲裂,眼淚瞬間涌出,發出絕望的嚎啕。
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席卷了幸存者。
秦琮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虎目含淚,握著長矛的手青筋暴起。
爨弘盛閉上眼,嘴唇哆嗦著。
黃忠嗣只覺得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痛苦讓他眼前發黑。
又失去了四個……朝夕相處,一起浴血搏命的兄弟!
木筏在失控的邊緣瘋狂旋轉、顛簸。
冷刺骨的河水不斷拍打上來,隨時可能步上另一艘筏子的后塵。
“穩住!穩住啊!”
秦琮的吼聲帶著血絲,他拼盡全力將長矛扎向河底,試圖獲得一絲牽引。
黃忠嗣和黃峒也強忍悲痛,爆發出求生的本能,拼命劃槳。
也許是老天終于開了一絲眼縫,也許是范辛等人的犧牲無形中分散了水流的狂暴。
在經歷了幾次驚險萬分的傾覆邊緣后,這艘承載著最后四人生命的簡陋木筏,竟然奇跡般地沒有被徹底撕碎!
它被一股斜向的水流推著,歪歪扭扭地撞上了下游對岸一片布滿鵝卵石的淺灘!
“快!上岸!”秦琮第一個跳下齊腰深的水中,用肩膀死死頂住木筏。
黃忠嗣、爨弘盛、黃峒也連滾帶爬地跳下來。
四人癱倒在冰冷的石灘上,渾身濕透,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失去戰友的劇痛交織在一起。
黃峒再也控制不住,積壓了數日的恐懼、疲憊、傷痛徹底爆發。
他蜷縮在冰冷的鵝卵石上,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在瀘水奔騰的咆哮聲中顯得格外凄涼。
“范頭……嗚嗚……阿木…老五…李順…”他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秦琮仰面躺在石灘上,胸膛劇烈起伏,望著漸漸昏暗的天空,喉結滾動,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
爨弘盛默默坐起身,看著下游那吞噬了四條生命的洶涌河水,眼神空洞而悲涼。
黃忠嗣的心也如同被撕裂。
他掙扎著坐起來,濕透的衣服緊貼在傷口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和疼痛。
他看著痛哭流涕的黃峒,看著悲痛沉默的秦琮和爨弘盛,一股強烈的不甘和一絲渺茫的希望突然沖破胸膛。
“別哭了!黃峒!”黃忠嗣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
他伸手指向下游,“哭有什么用!順著岸邊往下找!萬一他們沒死呢?!”
哭聲戛然而止。
黃峒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茫然地看著他。
秦琮和爨弘盛也猛地轉頭,目光灼灼地盯住黃忠嗣。
“這水……”爨弘盛聲音干澀,帶著絕望后的遲疑。
“這水是急!是兇!”
黃忠嗣打斷他,目光掃過三人,“萬一……萬一他們被沖到下游哪個河灣、淺灘、或者被樹枝掛住了呢?
萬一他們死里逃生,正等著我們去拉一把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們不能就這么走了!順著河岸往下找!現在就找!一刻也不能耽誤!”
死寂。
只有瀘水的咆哮在耳邊轟鳴。
秦琮眼中的悲慟迅速被一種決然取代。
他猛地一捶地面,魁梧的身軀霍然站起:“忠嗣說得對!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走!”
希望,哪怕只有一絲絲,也足以點燃絕望中的火焰。
黃峒胡亂抹掉臉上的淚水和鼻涕,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絲光芒:“對!對!范頭他們……他們命硬!
說不定……說不定就在下面!”
爨弘盛也深吸一口氣,用力點頭:“走!天黑前多走一段!”
秦琮一馬當先,沿著嶙峋的河岸向下游大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堅定。
黃忠嗣緊隨其后,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河面和對岸。
爨弘盛和黃峒互相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
“范辛——!”
“阿木——!”
一聲聲帶著急切和渺茫希望的呼喊,開始沿著奔騰的瀘水河岸,在暮色漸沉的滇西叢林間,一遍又一遍地回蕩開來,顯得格外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