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作響,油脂滴落火中激起跳躍的火星。
九個疲憊的身影圍坐洞口不遠處,跳躍的火光在他們臉上涂抹著明暗不定的光影。
洞內深處,爨弘盛特意點燃的幾小堆濕柴驅散著洞中可能潛藏的蛇蟲。
熊肉的香氣濃郁得化不開,混合著炭火的香氣。
張五小心翼翼地捏著一小撮從南詔兵身上搜刮來的細鹽,仔細地撒在一大塊烤得焦黃流油的熊肉上。
“嘖,”秦琮咬了一大口,滾燙的油脂燙得他齜牙咧嘴,
含糊不清地罵道,“他娘的,這幫南詔狗吃的鹽,比老子在關中老家吃的粗鹽疙瘩強了不知多少!咸得正,還沒苦味!”
黃忠嗣用小刀削下一片肉,聞言莞爾一笑:“校尉,蜀地、南詔鹽井多,尤其是戎州、瀘州一帶的井鹽,自古聞名。
關中雖有解池,多是粗礪之物,自然比不上這產地的精鹽。”
張五咽下口中的肉,望著跳動的火焰,幽幽嘆了口氣:“鹽好肉香……就是不知,咱們何時才能走到成都,吃上一頓真正的安穩飯。”
“會到的,張五哥,”黃忠嗣聲音不高,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路再難,只要方向對了,一步步走,總歸有希望。”
他這話既是安慰張五,也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念。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前路的兇險,但此時他們除了前進,別無選擇。
爨弘盛默默翻動著另一塊架在火上的肉:“唉,……若非上面催得急,非要大軍孤懸深入,糧道又輕易被南詔狗切斷……
咱們十萬大軍,何至于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多少好兄弟……”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對決策失誤的無奈和對袍澤的哀痛。
秦琮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沉默片刻,用力咽下口中的食物:“老爨,這話憋在心里就好。咱們是兵,不是那些運籌帷幄的相公。
將令如山,刀鋒所指,便是血肉鋪就的路,再冤再屈,也得咬牙趟過去。活下來,才有后話。”
作為底層軍官,他深知自己的位置,抱怨無用,活著把剩下的弟兄帶出去,才是職責。
“校尉說的是!”黃峒倒是顯得樂觀些,他抹了抹嘴角的油光。
“只要能回到成都,重整旗鼓,這血海深仇,咱們遲早能報!南詔狗欠下的血債,定要他們十倍償還!”
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在飽餐一頓熱食后重新燃起。
黃忠嗣聽著黃峒充滿希望的話語,嘴角笑意卻微微凝固。
他低下頭,用小刀無意識地在烤焦的肉塊邊緣劃拉著,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他知道,黃峒期盼的復仇,在即將到來的滔天巨變面前,恐怕要變得極其渺茫。
明年……安祿山就該反了。
盛唐的根基將被那場席卷北方的叛亂撼動,唐帝國將陷入長達八年的內戰深淵,國力大損,自顧不暇。
莫說遠征南詔復仇,屆時能守住蜀地門戶,擋住可能的吐蕃、南詔趁火打劫,恐怕都已是萬幸。
這個仇,大唐怕是真的要等上七八十年咯。
他深吸一口氣,將紛亂的思緒壓回心底最深處。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氣氛在食物和短暫的休憩中緩和下來。
眾人一邊撕扯著噴香的熊肉,一邊斷斷續續地聊起各自家鄉的趣事。
張五說起劍南燒春的香醇,阿木描繪嶺南雨林的奇詭,爨弘盛提到滇東壩子的寧靜……
這些帶著煙火氣的回憶,暫時驅散了密林的陰冷和戰爭的殘酷,讓緊繃的神經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飽腹感終于壓倒了食欲,剩下的熊肉被仔細地分割、烤熟、熏干。
油亮的肉條被掛在洞口通風處,在夜風的吹拂和篝火的余溫下慢慢失去水分,成為他們未來幾日賴以生存的寶貴給養。
“好了!”
秦琮站起身,“肉存好了,煙也熏得差不多了。黃峒、阿木,頭班哨交給你們,精神點!范辛,后半夜你接替。其他人,進洞,睡覺!抓緊時間恢復體力,明天還要趕路!”他的命令簡潔有力。
眾人應喏,帶著飽食后的疲憊和一絲難得的放松,魚貫鉆入巖洞深處。
洞內空間不小,足夠眾人席地而臥。
很快,此起彼伏、輕重不一的鼾聲便在巖洞的穹頂下回蕩開來,夾雜著偶爾一兩聲壓抑的咳嗽聲。
洞口,黃峒和阿木背靠冰冷的巖壁,一左一右,如同融入陰影的石像。
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掃視著外面的密林。
而洞內深處的黃忠嗣,閉著眼,卻并未立刻入睡。
安祿山、潼關、馬嵬坡……
一幕幕來自遙遠未來的歷史畫面在他腦海中翻騰。
明天,以及明天之后的無數個明天,等待著他們的,又會是什么?
他握緊了藏在身側的匕首,冰涼的觸感讓他稍稍定神。
無論如何,活下去,先活下去。
......
五天后
對黃忠嗣等人而言,這五天是一場與死亡賽跑的噩夢。
以近乎透支的方式向東疾行。
密林像一張貪婪的巨口,不斷吞噬著他們的體力和希望。
更沉重的打擊來自第三天。
張五,不幸被一條隱匿在落葉下的毒蛇咬中了腳踝。
盡管爨弘盛第一時間沖上去,用布條死死扎住傷口上方,并用刀劃破傷口,擠出毒血。
上了能找到的所有解毒草藥,可那蛇毒太過猛烈。
人,最終還是沒抗住。
眾人眼睜睜看著他在劇烈的痛苦中斷了氣。
又一座小小的墳包在密林深處壘起,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
悲傷和死亡的陰影,如同濃霧,更加沉重地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九個人的隊伍,只剩下了八人。
直到此刻——第五天的中午。
密林終于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寬闊湍急的大河橫亙在前方,奔騰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在夕陽下泛著渾濁的暗金光澤,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瀘水。
這條滇地通往蜀地的天塹,終于真切地出現在他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