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瀾”會所頂層包間的空氣,仿佛被窗外的黃浦江濕氣浸透,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巨大的落地窗外,游船的彩燈在深藍的江面上拖曳出迷離的光帶,勾勒著這座城市冰冷而繁華的輪廓。水晶吊燈的光芒落在光潔如鏡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倒映出沈硯舟緊繃的側臉和對面那個月白色的身影。
顧晚晴來得準時。她換下了新聞照片中那身凌厲的煙灰色戰袍,一件質地精良的月白色真絲襯衫,領口設計帶著柔和的褶皺,袖口隨意挽起一截,露出纖細手腕和一枚簡約卻價值不菲的腕表。同色系的闊腿長褲襯得身形挺拔利落。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落頰邊,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過于鋒銳的氣質,卻更添一種沉靜如淵、不可測度的優雅。
她步履從容地走進來,目光精準地落在沈硯舟臉上,唇角隨即揚起一個無可挑剔的弧度,溫婉得體,如同精心演練過千百次的面具。
“沈總,久等了。”聲音清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金屬質感,像上好的薄胎瓷盞輕輕相碰。
“顧總客氣。”沈硯舟起身,微微頷首。兩人隔著那張象征著談判與角力的大理石桌,握了握手。她的指尖微涼,力道適中,一觸即分,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
侍者無聲地布好茶點,悄然退下。包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窗外無聲流淌的繁華。空氣瞬間凝滯,連背景里若有若無的鋼琴聲都顯得格外遙遠。
顧晚晴端起面前的骨瓷茶杯,杯沿湊近唇邊,卻沒有喝。她的目光越過杯沿,平靜地落在沈硯舟臉上。那眼神如同沉靜的深潭,表面波瀾不驚,底下卻潛藏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她輕輕放下茶杯,杯底接觸桌面發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卻像敲在緊繃的鼓面上。
“沈總,”她開口,聲音平穩,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靜的空氣里,重若千鈞,“瑞錦祥是蘇州絲綢的一塊活化石,百年傳承,幾代匠人的心血。這份底蘊,這份承載著姑蘇城記憶的情懷,我顧晚晴,發自內心地尊重。”她微微停頓,仿佛在欣賞沈硯舟臉上細微的波動,那溫和的表象下,冰冷的銳利已悄然滲出。
“但是,”她話鋒一轉,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眼神驟然變得如鷹隼般銳利,直直刺向沈硯舟的眼底,“時代在呼嘯前行。情懷,不能成為踐踏商業規則、侵犯他人知識產權的遮羞布,更不能成為以次充好、欺騙消費者的免罪金牌!”她的語速不快,但字字清晰,邏輯嚴密,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云織造’耗費無數心血研發設計、并已獲得國家外觀設計專利保護的‘煙雨江南’系列花型,被瑞錦祥堂而皇之地仿制、生產、銷售。利用‘老字號’的招牌混淆視聽,以遠低于成本的價格傾銷劣質品,瘋狂搶占市場。這種行為,是對‘云織造’核心商業利益的野蠻掠奪,是對我們品牌聲譽的惡意玷污,更是對整個蘇州絲綢行業誠信基石的毀滅性破壞!”
她的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優雅地交疊放在桌面上,那迫人的氣勢卻如同實質的刀鋒,抵住了沈硯舟的咽喉:“商場有商場的鐵律。侵權,就要付出代價。天經地義,無可辯駁。”她再次停頓,目光在沈硯舟緊抿的唇線和繃緊的下頜線上掃過,眼底的冰冷幾乎要凝結成霜,“‘云織造’并非趕盡殺絕。只要瑞錦祥立刻、全面停止所有侵權產品的生產與銷售;在蘇城日報頭版、本地電視臺黃金時段以及瑞錦祥所有線上官方渠道,發布由我方審核通過的、態度誠懇的公開致歉聲明;并按照我方律師核算的侵權賠償金額,足額支付賠償金。那么,這件事,可以到此為止。”
她微微后靠,重新倚進沙發里,姿態似乎放松了些許,但那雙眼睛依舊緊鎖著沈硯舟,如同優雅的獵豹在評估爪下獵物的最后掙扎。包間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江水的微光在無聲流淌。
“沈先生,”她的聲音忽然又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耳語般的穿透力,每一個音節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入沈硯舟翻涌的心湖,“父債子償,古來如此。你父親沈國昌當年欠下的血債……如今,該由你沈硯舟,連本帶利地還清了。”
“父債子償”四個字,裹挾著昨夜父親那扭曲的嘶吼(“他活該!”)和倉庫里那匹布滿污漬蟲眼的雙宮繭錦緞,如同驚雷在沈硯舟腦中轟然炸響!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顧晚晴那雙洞悉一切、燃燒著冰冷恨意的目光注視下急速冷卻。憤怒、被污蔑的憋屈、對真相的無力感,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因父親而起的恥辱,在他胸腔里激烈沖撞。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銳的痛感強行維持著表面的鎮定。
“顧總,”沈硯舟迎上她的視線,聲音因為強壓著翻江倒海的情緒而顯得干澀緊繃,“關于‘煙雨江南’花型,其中存在重大誤解。瑞錦祥的設計師團隊在創作過程中,其核心靈感來源是蘇州博物館館藏的清代‘花鳥纏枝蓮’紋樣,我們有詳實的參考圖錄和設計手稿作為佐證。貴司的專利保護范圍界定,恐怕存在過度寬泛之嫌,其有效性和合理性,我方持有嚴重質疑,并將尋求專業法律意見進行抗辯……”
他的話被顧晚晴一個極輕微、卻飽含無盡嘲諷意味的搖頭動作打斷。她眼底的冷意幾乎凝成實質的冰棱,仿佛在無聲地嗤笑他蒼白無力的狡辯。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幾乎要凝固成冰的時刻,沈硯舟垂在身側、靠近桌沿的右手手背,忽然傳來一點極其輕微的、帶著紙張粗糙質感的碰觸。
極其短暫,稍縱即逝,如同幻覺。
沈硯舟的身體瞬間僵硬。全身的感官在剎那間被調動到極致。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目光的余光飛快地掃過桌沿下方那片大理石桌面與沙發扶手形成的狹窄陰影——那只屬于顧晚晴的、白皙纖細的手,正極其自然地收回,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仿佛剛才那一下觸碰真的只是無意的刮蹭。而就在他剛才被觸碰的手背旁邊,那片陰影的最深處,靜靜地躺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邊角磨損起毛的紙片。
不是紙片。是照片。那種特有的、帶著時代感的厚度和質感。
沈硯舟的呼吸驟然停滯。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欲裂的神經。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壓制住立刻彎腰去抓那張照片的沖動。顧晚晴依舊端坐在對面,姿態優雅從容,仿佛剛才桌下那隱秘的傳遞從未發生。她的目光甚至還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落在他臉上,似乎想捕捉他任何一絲因震驚而泄露的破綻。
沈硯舟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找回自己的聲音,試圖將話題拉回所謂的“靈感來源”上,聲音卻帶著一絲無法完全掩飾的緊繃:“……我們的設計手稿可以證明,其構圖、線條走向與傳統紋樣一脈相承,并非……”
顧晚晴輕輕嗤笑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像冰渣子刮過耳膜:“沈總,這種蒼白的技術性辯解,在法庭上法官恐怕只會視為狡辯。證據鏈,”她纖細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篤定而冰冷,如同敲響最后的喪鐘,“我們早已準備得萬無一失。我的條件,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三天。”她豎起三根手指,姿態優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三天時間。希望沈總能拋開無謂的僥幸和虛妄的家族榮譽感,做出真正明智的選擇。否則……”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比任何赤裸裸的威脅都更加森然。冰冷的殺機彌漫在空氣里。
“告辭。”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拿起手包,月白色的身影沒有絲毫留戀,高跟鞋敲擊在光潔如冰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決絕的回響,一步步走向門口。
沈硯舟依舊僵坐在原地,沒有起身相送。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桌下陰影里那張神秘的舊照片死死攫住。直到包間的門被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般,猛地靠進沙發深處,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窗外,黃浦江的流光溢彩依舊,卻再也照不進他眼底翻涌的冰冷和混亂。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緊張和恐懼,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探向桌下那片陰影。
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帶著歲月磨礪痕跡的紙面。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折疊的照片,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如同揭開一個塵封了二十年的潘多拉魔盒,緩緩展開。
包間里明亮的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照片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照片有些泛黃,邊角卷曲磨損,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顆粒感略重的質感。背景是……是瑞錦祥的老廠房!斑駁的紅磚墻,粗壯的、被歲月熏黑的木梁結構依稀可辨,高處狹小的氣窗透進一束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漂浮著無數細小的棉塵,如同凝固的金粉。
照片中央,并肩站著兩個年輕的男人。
左邊那個,穿著洗得發白、沾著幾點油污的靛藍色工裝,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結實有力、線條流暢的小臂。頭發有些亂糟糟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臉上蹭著幾道黑灰,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和一種近乎天真的、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他咧著嘴,笑得毫無保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容燦爛得仿佛能驅散廠房里所有的陰霾。那是沈硯舟從未見過的、如此年輕、如此意氣風發的父親——沈國昌!
而站在沈國昌旁邊,一只手隨意地、親昵地搭在他肩膀上,同樣穿著工裝,笑得同樣燦爛開懷、毫無心機的另一個人……
沈硯舟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一股冰冷的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是顧明遠!年輕時的顧明遠!
照片里的顧明遠,沒有后來父親口中描述的“奸猾”或“刻薄”,只有純粹的、如同兄弟般的信任和熱忱。他們身后,是一臺巨大的、老式的木制提花織機,機身上纏繞著尚未完成的、閃著柔和珍珠光澤的絲綢,那光澤……正是雙宮繭特有的瑩潤!
照片底部,一行用藍黑色鋼筆寫下的、有些褪色卻依舊清晰有力的小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沈硯舟腦中所有的迷霧:
“1992年秋,國昌兄與明遠于瑞錦祥老織坊。雙宮繭成,試織新錦,大吉!”
雙宮繭?!大吉?!
沈硯舟的指尖死死摳住了照片邊緣,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父親從未提過他們曾如此親密!更從未提過什么“雙宮繭”和“大吉”!父親當年對顧明遠的描述,永遠是陰險的競爭者,是差點拖垮瑞錦祥的敵人!可這張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和那句充滿希望與祝福的題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父親在他心中維持了二十多年的形象,也徹底顛覆了那張冰冷傳票所構建的單薄指控!
混亂和冰冷的寒意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吞沒。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包間緊閉的房門,仿佛還能看到顧晚晴月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她遞來這張照片是什么意思?是嘲弄?是示威?提醒他父輩的情誼早已被其父親手撕碎?還是……一種更復雜、更危險的信號?一個她自己也深陷其中、試圖探尋的謎題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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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錦祥老廠區的舊檔案室,位于一棟同樣上了年頭的小樓頂層。空氣里彌漫著紙張陳腐的霉味、灰塵的氣息,還有一種舊木頭緩慢腐朽的、淡淡的甜腥氣。高高的木制檔案柜如同沉默的衛兵,排列得密密匝匝,柜頂幾乎挨著天花板,將本就狹窄的空間擠壓得更加逼仄。光線昏暗,只有幾扇蒙塵的高窗透進些微天光,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狂亂飛舞。
沈硯舟穿著深色的襯衫,袖口挽到手肘,正站在一架吱呀作響的木梯頂端,艱難地翻找著頂層一個積滿厚灰的檔案盒。汗水順著他緊抿的嘴角滑下,在下頜處留下一道濕痕。他根據模糊的記憶和一些老工人的只言片語,試圖找到二十年前,特別是1992-1994年間,關于原料采購、尤其是雙宮繭的任何蛛絲馬跡。父親那本崩潰的日記和老孫頭驚恐的囈語,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
“……九二年……雙宮繭……昌達……王……”父親混亂囈語中的碎片在他腦中回響。
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紙角。他用力一抽,帶起一片嗆人的灰塵。是一個牛皮紙封面的舊文件夾,封面上用毛筆寫著“九二年至九三年原料采購(部分)”,字跡已經有些模糊。
他屏住呼吸,拂去厚厚的灰塵,翻開。里面是各種收據、送貨單的存根,紙張泛黃發脆。他快速而仔細地翻閱著,目光如同探針,掃過每一個日期、每一個供應商的名字。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在一張1992年9月的“特種原料(雙宮繭)采購確認單”下方,乙方供應商的落款印章赫然是:**蘇城昌達貿易有限公司**。經辦人簽名處,是一個龍飛鳳舞、帶著幾分跋扈的簽名:**王世昌**。
王世昌!高利貸債主!父親囈語中那個“眼神能吃人”的“姓王的”!
沈硯舟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急切地翻看后續單據,想找到關于這批雙宮繭的質檢記錄、倉儲記錄……但后面相關的幾頁,竟然被整齊地撕掉了!只留下參差不齊的紙茬,像一道丑陋的傷疤。
“混蛋!”沈硯舟忍不住低罵出聲,一拳砸在旁邊的檔案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灰塵簌簌落下。線索又斷了!王世昌……這個陰魂不散的名字!
就在他懊惱之際,檔案室厚重木門被推開時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響起。
沈硯舟猛地回頭,警惕地向下望去。
逆著門口透進來的、相對明亮的光線,一個纖細的身影走了進來。月白色的真絲襯衫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醒目,勾勒出挺拔而清冷的輪廓。
是顧晚晴。
她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里遇到沈硯舟,腳步微微一頓。昏暗的光線模糊了她臉上的表情,但那雙眼睛,在陰影里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的兩點幽火。瞬間的驚訝之后,迅速被一種冰冷的、帶著審視和嘲諷的銳利所取代。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紙張的霉味、灰塵的氣息,以及一種無聲的、緊繃到極致的敵意。
“沈總好興致。”顧晚晴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清冷如冰珠落玉盤,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是來緬懷瑞錦祥的‘輝煌’過往?還是……”她的目光掃過沈硯舟手中那個打開的舊文件夾,以及他臉上尚未褪去的焦躁,“……在尋找能為自己父親開脫的‘證據’?”
沈硯舟從梯子上下來,站定,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顧總不也出現在這里了嗎?看來我們‘云織造’的掌舵人,對瑞錦祥的陳年舊賬,也頗有興趣?”他的目光毫不避諱地迎上她的審視,帶著同樣的銳利和探尋。
兩人隔著幾排高大的檔案柜和彌漫的灰塵,無聲地對峙著。昏黃的光線在他們之間切割出明暗的交界,如同一條無形的鴻溝。
顧晚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向前走了幾步,高跟鞋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噗噗”聲。她停在一個靠墻的檔案柜前,目光掃過那些積滿灰塵的標簽。她的動作看似隨意,但沈硯舟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目標似乎很明確。
“興趣談不上。”她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冰冷,手指卻無意識地拂過柜子上厚厚的灰塵,“只是有些關于我父親的舊事,需要查證清楚。畢竟,討債,也要明明白白。”她的指尖在一個標著“九十年代初期-人事/行政”的抽屜拉手上停頓了一下,似乎想拉開,但最終又移開了。她的視線再次落回沈硯舟臉上,帶著一種洞悉的銳利:“看來沈總收獲不大?也對,做過虧心事的,總喜歡把痕跡抹得干干凈凈。”
沈硯舟被她話語中的刺扎得心頭火起,但那張照片帶來的沖擊和眼前這個女人身上謎團般的矛盾,讓他強行壓下了反駁的沖動。他揚了揚手中那份被撕掉關鍵頁的采購確認單:“至少,我找到了債主。王世昌。顧總對這個名字,想必也不陌生?”
顧晚晴的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這個名字顯然觸動了什么。她臉上的冰冷面具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但瞬間又恢復如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一個放高利貸的吸血鬼罷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怎么?沈總想把臟水潑到他身上?替父分憂?”
“臟水?”沈硯舟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顧總遞給我那張照片的時候,難道只是想告訴我父輩的情誼有多深厚?還是說,你也想知道,那‘大吉’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那批雙宮繭,為什么會變成倉庫里那副鬼樣子?我父親的日記里提到的‘蟲卵’、‘異味’、‘讓他扛’……還有你父親,他當年到底為什么‘認了’?!”
他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著壓抑的激動和急切的追問。
顧晚晴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沈硯舟清晰地看到,她垂在身側的手,瞬間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沈硯舟,肩膀的線條繃得筆直,仿佛在極力克制著什么。空氣中彌漫的敵意,似乎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復雜、更激烈的情緒所取代——是痛苦?是憤怒?還是……被觸及內心最深處傷口的本能防御?
過了幾秒鐘,她才緩緩轉過身。臉上的冰冷面具似乎裂開了更大的縫隙,那雙漂亮的眼眸深處,翻涌著沈硯舟從未見過的、濃烈到化不開的痛楚和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悲憤。她的聲音失去了之前的清冷平穩,帶上了一絲壓抑的顫抖:
“他為什么認了?”她重復著沈硯舟的問題,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質問,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迸出來,“那你該去問問你那位‘頂天立地’的父親!問問他!問問他當年對我父親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問問他,是如何在背后捅了最信任他的兄弟一刀!問問他,瑞錦祥那百年的金字招牌,是用什么染紅的!”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月白色的真絲襯衫下,能清晰地看到急促的呼吸。她死死地盯著沈硯舟,眼神里有恨,有痛,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失望和……絕望?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壓下即將失控的情緒,聲音重新變得冰冷刺骨,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至于真相?沈硯舟,真相就是,你父親沈國昌,是個背信棄義、為了保全自己不惜犧牲兄弟的懦夫!小人!他欠我父親的,欠我顧家的,是一條命!是二十年的冤屈!你查?你當然要查!你最好查個水落石出!看看你父親當年,到底有多骯臟!多不堪!”
說完,她不再看沈硯舟一眼,猛地轉身,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意和無法平息的劇烈情緒,快步沖出了昏暗壓抑的檔案室。厚重的木門在她身后“砰”地一聲關上,巨大的回響在死寂的空間里久久震蕩。
沈硯舟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原地。顧晚晴最后那番話,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檔案室里彌漫的灰塵氣息似乎更加濃重,嗆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低頭,看著手中那份寫著“王世昌”名字的殘缺單據,又想起父親日記里那些被涂黑的掙扎和昨夜那扭曲的嘶吼(“瑞錦祥不能倒!”),再看向顧晚晴消失的門口方向。
混亂的線團似乎更亂了,但一根名為“王世昌”的線頭,卻異常清晰地凸現出來。
他拿出手機,撥通助理小張的號碼,聲音低沉而急促:“小張,立刻去辦兩件事:第一,想辦法找到當年‘昌達貿易’王世昌的詳細資料,越詳細越好,特別是1994年前后的動向!第二,聯系最權威的化學檢測機構,我要秘密送檢一個樣本——倉庫里那匹雙宮繭錦緞上附著的殘留物,還有……想辦法找到當年可能還在使用的、同一批次的‘防蛀劑’樣本,如果有的話!要快!保密級別最高!”
真相的陰影里,一個更加龐大、更加危險的輪廓,正緩緩浮現。而他和顧晚晴,這對被父輩血債緊緊捆綁的仇敵,似乎都在被同一股暗流,推向未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