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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雙宮繭的暗影

第二天上午,一份整理得還算清晰的資料就放在了沈硯舟的辦公桌上。空氣里彌漫著老宅特有的、混合著陳年木料和微弱樟腦的氣息,窗外是連綿的秋雨,敲打著黛瓦,淅淅瀝瀝,更添了幾分壓抑。

沈硯舟拿起那份薄薄的資料,指尖冰涼。紙張帶著打印機剛剛吐出的微熱,但內容卻透著二十年前的陳腐寒氣。

關于1992年雙宮繭的記錄,幾乎是一片空白。瑞錦祥留存下來的生產日志里,只有一句語焉不詳的批注:“九二年秋,試新料,成色佳,然市況不佳,未量產。”輕描淡寫的“未量產”三個字,像是一塊刻意抹去的污跡。

顧明遠和明遠絲綢的資料,同樣單薄得可憐。明遠絲綢成立于1990年,比瑞錦祥晚了幾十年,規模不大,但定位清晰,專攻中高端提花綢緞。顧明遠本人,在有限的行業老人口述碎片里,拼湊出的形象與父親沈國昌的描述截然不同:技術過硬,為人爽快,有點理想主義,甚至有點……傻氣。一個老供銷員在電話里回憶:“顧明遠?那小子是個老實人!手藝沒得說,就是……太軸!認死理,不會拐彎。”

轉折點在1994年深秋。資料里夾著一份泛黃剪報的復印件,標題觸目驚心:《惡性競爭!明遠絲綢涉嫌偷工減料,以次充好,遭行業通報!》。報道措辭嚴厲,引用了“知情人士”的舉報,稱明遠絲綢為降低成本,在原料中大量摻入劣質蠶繭,導致成品絲綢光澤暗淡、易斷裂,嚴重損害消費者權益和行業聲譽。報道最后提到,明遠絲綢因此遭受重創,訂單銳減,資金鏈斷裂,瀕臨破產。

報道下方,有一行小字標注了信息來源:“據悉,此次舉報線索由瑞錦祥負責人沈國昌先生積極提供,體現了行業老字號的責任擔當。”

沈硯舟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行小字上。“積極提供”……父親沈國昌的名字,像一個冰冷的印章,蓋在了顧明遠的墳墓之上。而那份被父親藏匿了二十年、指向瑞錦祥“不正當競爭”的法院傳票,此刻在抽屜里無聲地散發著寒氣。一個舉報者,反被指控為不正當競爭者?這邏輯的悖論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吞噬著沈硯舟對父親過往認知的全部根基。

“砰!”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助理小張臉色煞白地沖了進來,甚至忘了敲門。

“沈總!不好了!剛……剛接到法院的電話!‘云織造’那邊動作太快了!他們申請了訴前禁令!法院已經立案了,要求我們立刻停止生產、銷售所有涉及‘煙雨江南’花型的產品!倉庫……倉庫那邊已經被法警貼了封條!還有……還有……”

小張喘著粗氣,聲音都在抖:“幾個最大的線上經銷商,剛才同時發函,終止合作!理由是……是瑞錦祥涉及重大侵權糾紛,影響品牌形象!我們的旗艦店后臺……被平臺暫時屏蔽了!客服電話……快被打爆了!”

沈硯舟猛地站起身,動作帶倒了桌上的茶杯,褐色的茶水迅速在資料上洇開一片污跡,模糊了“沈國昌”三個字。窗外灰暗的天光映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他沖到窗邊,一把拉開厚重的絲絨窗簾。

雨幕之下,隔著廠區濕漉漉的空地,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面倉庫區入口處的情景。兩名穿著制服的法院工作人員正將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封條,“刺啦”一聲,用力地貼在倉庫巨大的、油漆剝落的鐵門上。雨水順著封條邊緣流下,像血淚。幾個瑞錦祥的老工人圍在旁邊,神情茫然又憤懣,有人對著法警激動地說著什么,但聲音被雨聲和距離吞沒。廠區里零星亮起的幾盞路燈,在這陰沉的下午顯得格外慘淡無力,照著那些垂頭喪氣的工人和冰冷的封條,一片末日景象。

顧晚晴!她的反擊迅疾如雷,精準如手術刀,根本不留任何喘息和辯解的機會!她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把瑞錦祥徹底按死!父債子償?這哪里是討債,分明是要把瑞錦祥的百年基業,連同他沈硯舟,一起碾碎!

憤怒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沈硯舟。他抓起外套,聲音冷硬如鐵:“備車!去老廠區倉庫!”他必須親眼看看,哪怕被封了,他也要進去!那里是瑞錦祥的根,或許……也埋藏著父親拼命想掩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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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錦祥的老廠區倉庫,位于蘇州城西邊緣,一片早已被高速發展的城市遺忘的角落。高大的磚混結構廠房沉默地矗立在連綿的秋雨中,墻體上爬滿了深綠的苔蘚,雨水順著銹蝕嚴重的鐵皮屋頂邊緣不斷淌下,砸在下方坑洼的水泥地上,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回響。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濕霉味、陳年灰塵的氣息,還有一種……蠶繭和絲線久置后特有的、淡淡的、近乎腐朽的甜腥氣。

倉庫大門上法院的白色封條異常刺眼,如同兩道巨大的傷疤。沈硯舟出示了相關文件,在法警的監督下,沉重地推開了側邊一扇勉強還能活動的小門。一股更為濃烈的、混雜著塵埃和織物陳腐味道的寒氣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屏息。

里面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高處幾扇蒙著厚厚灰塵的、窄小的氣窗透進些許天光,勉強勾勒出巨大空間的輪廓。無數高大的木制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林,向黑暗深處延伸。貨架上堆滿了用防塵布覆蓋的布匹卷軸,層層疊疊,影影綽綽,像一座座被遺忘的墳墓。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腳步踩在厚厚灰塵上發出的“噗噗”聲,以及遠處不知何處傳來的、極其細微的滴水聲,更顯得死寂。

“沈總,小心腳下。”小張拿著強光手電在前面開路,光束刺破濃重的黑暗,驚起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狂亂飛舞。

沈硯舟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一排排貨架。這里存放的多是歷年積壓的滯銷品、淘汰的老花型,或是原料倉庫放不下的一些陳年存貨。他憑著記憶,朝著倉庫最深處、堆放時間最久遠的那片區域走去。越往里走,灰塵越厚,霉味越重,空氣也越發冰冷刺骨。

終于,在一排幾乎被蛛網完全覆蓋的、最老舊的松木貨架最底層,沈硯舟的目光停住了。手電光柱下,幾個落滿厚灰、邊角已經發霉破損的硬紙板箱擠在一起,上面沒有任何標記,顯得格外不起眼。但沈硯舟的心跳卻驟然加速——他記得這個位置!小時候偷偷溜進來玩,父親曾嚴厲地警告過他,不許碰最里面那幾個“沒用的舊箱子”!

“搬出來!”沈硯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小張和另一個跟來的老工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拖出一個箱子。沉重的灰塵簌簌落下。撬開早已脆弱的箱蓋,一股濃烈的霉味和塵土味沖了出來。里面是層層疊疊的舊報紙,紙張發黃發脆。撥開那些充當緩沖的舊報紙,一抹暗淡的、仿佛沉淀了太多時光的絲綢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浮現。

沈硯舟屏住呼吸,伸手進去,觸手冰涼滑膩。他用力一抽——

一大匹絲綢被拽了出來,沉重的卷軸砸在積灰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強光手電立刻聚焦上去。

灰塵被震得飛揚。展現在眼前的絲綢,呈現出一種極其獨特的、難以言喻的質感。它的光澤并非新綢那種耀眼的亮,而是一種溫潤內斂的、如同珍珠母貝般的柔和瑩光,細看之下,絲線表面有著細微的、不規則的天然疙瘩紋路,正是雙宮繭特有的標志!整匹錦緞是厚重的深秋香色,上面織著極其繁復華麗的花鳥纏枝蓮紋樣,線條流暢生動,構圖飽滿大氣,帶著鮮明的清代宮廷風格遺韻。然而,這華美之下,卻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瑕疵!

大片大片詭異的深褐色污漬如同猙獰的傷疤,毫無規律地暈染在精美的花紋上,破壞了整體的和諧。更致命的是,在強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布料上分布著許多細小的孔洞,邊緣毛糙,顯然是蟲蛀的痕跡。一些地方的絲線明顯發脆,輕輕一碰,似乎就要斷裂。一股更為濃重的、混合著霉味和某種奇特化學藥劑殘留的刺鼻氣味,隨著布匹的展開,幽幽地散發出來。

“這……這就是……”小張驚愕地張大了嘴,強光手電的光束在那片深褐色的污漬上來回晃動。

“雙宮繭……煙雨江南……”沈硯舟喃喃自語,指尖撫過那冰涼的、布滿瑕疵的錦緞表面,觸感粗糙滯澀。這就是照片上那“大吉”的新錦?這就是父親和顧明遠當年滿懷希望試織出的成果?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污漬是什么?蟲蛀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從未上市就被塞進了這不見天日的角落?

“沈總!快看這個!”旁邊的老工人眼尖,從散落的舊報紙堆里撿起一個同樣蒙塵的硬皮筆記本,封面沒有任何字樣。

沈硯舟一把接過,迅速翻開。里面是密密麻麻、力透紙背的鋼筆字跡,是父親沈國昌的手書!記錄的不是生產數據,更像是……私人日記!他飛快地翻動著發脆發黃的書頁,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那些潦草卻充滿情緒的文字。焦慮、絕望、憤怒、不甘……字里行間翻滾著二十年前那個秋天冰冷的寒意。

“……94.10.15,雨。明遠那邊徹底斷了消息。該死的!那批雙宮繭……全完了!倉庫里那味兒……熏得人頭疼!蟲卵……該死的蟲卵!誰干的?!……”

“……10.20。催債的又堵門了。姓王的那個高利貸,眼神能吃人!銀行那邊……怕是也撐不住了。明遠……明遠那邊聽說更糟,債主把他廠子都砸了……是我……是我把他拖下了水?不!那批繭……是他……(后面幾個字被狠狠劃掉,墨跡糊成一團)”

“……11.3。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舉報材料……只能這么寫了!為了瑞錦祥……為了這百年的招牌……為了跟著我吃飯的幾百號人……明遠……對不住!你……你得頂住!等風聲過去……(又是大段被瘋狂涂黑的字跡)”

沈硯舟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無法呼吸。蟲卵!倉庫里的異味!父親字里行間那巨大的恐慌、掙扎和……指向顧明遠的、被涂黑卻呼之欲出的懷疑與……嫁禍!那場導致顧明遠身敗名裂、最終破產的“以次充好”舉報……源頭竟然是瑞錦祥的倉庫?是父親為了自保、為了保住風雨飄搖的瑞錦祥,親手將禍水引向了昔日的兄弟?!

“哐當!”倉庫深處突然傳來一聲金屬落地的巨響,在死寂中格外駭人!

“誰?!”小張嚇得手電筒差點脫手,光束猛地掃向聲音來源的黑暗角落。

一個佝僂、瘦小的身影在光束邊緣一閃,似乎想躲,卻踉蹌了一下。強光最終定格在那人臉上——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寫滿驚惶與痛苦的臉,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是廠里看守倉庫幾十年的老孫頭!他手里,還捏著一把銹跡斑斑的舊扳手。

“老孫?”沈硯舟認出了他,心頭疑竇叢生,“你在這里做什么?”

老孫頭像是被強光灼傷了眼睛,猛地低下頭,身體篩糠般抖起來,手里的扳手“哐啷”一聲掉在地上。他嘴唇哆嗦著,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

“我……我……”他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巨大的恐懼,目光卻死死盯著沈硯舟手里那匹布滿污漬和蟲眼的雙宮繭錦緞,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鬼魂,“……報應啊……是報應來了!顧……顧家那閨女……她……她回來討命了!那繭……那繭里的蟲……它……它吃人吶!”他語無倫次,精神似乎已處于崩潰邊緣。

沈硯舟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孫頭的反應,父親日記里被涂黑的掙扎,倉庫里這匹無聲控訴著災難的瑕疵錦緞……所有的線索,都冰冷地指向一個方向:二十年前那批象征著“大吉”的雙宮繭,是一場災難的開始。而父親沈國昌,在絕境之中,很可能做出了一個背叛兄弟、也徹底扭曲了自身靈魂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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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老宅的書房,厚重的絲絨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面濕冷的秋雨。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書籍和上好普洱混雜的沉郁氣息,卻無法驅散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燈光只開了書桌上一盞,在沈國昌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他比前些日子更顯蒼老了,眼袋浮腫,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神里帶著一種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固執。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握著紫砂茶杯,指關節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沈硯舟站在書桌前,深吸一口氣,將那匹卷起的、散發著陳腐氣息的雙宮繭錦緞,輕輕放在了父親面前寬大的紅木書桌上。布料落下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寂靜里。

“爸,”沈硯舟的聲音很沉,帶著一種竭力壓抑的緊繃,“老廠區倉庫最里面找到的。”

沈國昌握著茶杯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他卻毫無知覺。他的目光像生了銹的鈍器,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從茶杯移向桌上那卷深秋香色的綢緞。當那熟悉的、黯淡的珍珠光澤和上面猙獰的深褐色污漬映入眼簾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渾濁的眼球里瞬間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震驚、恐懼、痛苦、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

“這……這……”他的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抽氣聲,臉色瞬間灰敗下去,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那只枯瘦的手顫抖著抬起,似乎想去觸碰那匹錦緞,卻又在即將觸及的瞬間猛地縮回,仿佛那布料上帶著滾燙的烙鐵或是致命的毒刺。

沈硯舟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緊接著將那張泛黃的照片,推到了錦緞旁邊。照片上,兩個年輕男人在織機前勾肩搭背、笑容燦爛的模樣,在昏黃的臺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沈國昌的目光死死釘在照片上,如同被凍結。時間仿佛凝固了。他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那麻木的固執如同脆弱的冰殼,在雙重證據的轟擊下寸寸碎裂。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順著他深刻如溝壑的皺紋蜿蜒而下,滴落在書桌光滑的紫檀木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阿……阿遠……”一個破碎的、帶著巨大痛楚和無限追悔的名字,從老人劇烈顫抖的唇齒間艱難地擠了出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爸!”沈硯舟俯下身,雙手撐在桌沿,緊緊盯著父親崩潰的臉,聲音帶著急迫的追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那批雙宮繭,是顧明遠讓給我們的?倉庫里的蟲卵又是怎么回事?那場舉報……是不是你……”

“不是我!不是……!”沈國昌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極度的痛苦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他嘶吼著打斷兒子,枯瘦的手緊緊抓住那匹瑕疵的錦緞,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是……是意外!倉庫漏雨……受潮了……蟲……蟲就……就……”他語無倫次,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淚水鼻涕糊了滿臉,整個人陷入一種崩潰邊緣的混亂狀態。

“那舉報呢?爸!顧明遠破產是不是因為你?!”沈硯舟的聲音也拔高了,心痛與憤怒交織。他需要真相!

“我沒辦法……沒辦法啊!”沈國昌猛地將手里緊抓的錦緞狠狠摔在桌上,那沉重的卷軸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像一頭受傷的、走投無路的老獸,發出絕望的哀嚎,“債主逼上門!銀行要封廠!幾百號人等著吃飯!瑞錦祥……百年的招牌啊!不能砸在我手里!不能……不能啊!”他雙手抱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阿遠……阿遠他……他認了……他……他說他扛……”

“他扛了?”沈硯舟如遭雷擊,聲音艱澀,“所以你就讓他扛了?讓他頂了那‘以次充好’的罪名?讓他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沈國昌只是更緊地抱著頭,蜷縮在寬大的太師椅里,嗚咽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意義不明的囈語,時而喊著“阿遠”,時而叫著“瑞錦祥”,時而含糊地念叨著“蟲……繭……”,整個人徹底被巨大的痛苦和二十年的愧疚壓垮,精神陷入了混亂的泥沼。

看著父親崩潰失語的模樣,沈硯舟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淵。沒有明確的認罪,但這無聲的崩潰,這滔天的悔恨,這指向清晰的囈語,已經比任何語言都更殘酷地昭示了真相。父親為了保住瑞錦祥,在災難降臨、自身難保的絕境中,利用了顧明遠的“軸”和兄弟情誼,讓他獨自扛下了所有罪責,承受了滅頂之災!

就在這時,沈硯舟口袋里的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助理小張的名字。

沈硯舟閉了閉眼,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接通電話。

“沈總!”小張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慌,“完了!全完了!您……您快看熱搜!看本地最大的‘蘇城生活’公眾號!顧晚晴……顧晚晴她動手了!”

沈硯舟心頭一凜,迅速點開小張發來的鏈接。

手機屏幕亮得刺眼。

熱搜榜上,一條話題如同毒蛇般高懸榜首:#百年老店瑞錦祥黑心侵權,以次充好何時休?#

點進去,是一個百萬粉絲的本地生活博主“蘇城老饕”發布的視頻。鏡頭前,顧晚晴一身素雅,面容沉靜,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哀傷和無奈。她的聲音清晰而沉重:

“……作為‘云織造’的創始人,也是蘇州絲綢行業的一員,我本不愿走到這一步。但瑞錦祥的行為,不僅是對‘云織造’知識產權的肆意踐踏,更是對消費者權益的漠視,對蘇州絲綢百年聲譽的嚴重傷害!我們有充足的證據表明,瑞錦祥為了牟利,不僅公然仿制我司專利設計,更在原料上偷工減料,以劣質品冒充高端絲綢,欺騙消費者!請看……”

畫面切換,是幾張放大的、極其清晰的絲綢面料照片,上面布滿了霉點、蟲洞和斷裂的絲線,赫然正是沈硯舟剛剛在倉庫里看到的那種瑕疵錦緞!背景被打上了“瑞錦祥倉庫內部實拍”的醒目水印!視頻還“貼心”地附上了當年那份報道顧明遠“以次充好”的舊報紙截圖,旁邊配著醒目的大字:“劣質基因,代代相傳?瑞錦祥侵權背后,是歷史的輪回還是道德的淪喪?”

視頻最后,顧晚晴面對著鏡頭,眼神里充滿了“痛心疾首”的堅決:“我們‘云織造’已經正式啟動法律程序,必將維權到底!同時,我們也呼吁廣大消費者擦亮眼睛,共同維護蘇州絲綢的純凈與尊嚴!對于這種侵害消費者權益、破壞行業規則的行為,絕不能姑息!”

視頻下方,評論如潮水般洶涌,幾乎是一邊倒的憤怒和譴責!

“我的天!瑞錦祥?我奶奶還買過他們的綢子做壽衣呢!太惡心了!”

“百年老字號?我呸!黑心爛肺!就知道坑人!”

“支持顧總維權!打倒這種行業毒瘤!”

“原來二十年前顧明遠那事就有前科啊?根子就爛了!”

“法院都封倉庫了!實錘了!趕緊倒閉吧!”

幾乎在同一時間,沈硯舟的手機再次瘋狂響起,是銀行信貸部經理打來的。對方的語氣冰冷而公式化:“沈總,非常抱歉。鑒于貴公司目前涉及重大法律糾紛和嚴重的負面輿情,我行基于風險控制原則,決定暫時凍結瑞錦祥名下的所有授信額度,并提前啟動對現有貸款的貸后檢查程序。請貴司做好相關配合工作。”

電話剛掛斷,又一個新的號碼打了進來,是之前一個重要的意向投資方代表,語氣充滿了失望和疏離:“沈總,我們剛剛看到新聞……這個情況太突然了,對我們合作的基礎產生了重大影響。我們內部需要重新評估風險……之前的投資意向書,恐怕……要暫時擱置了。非常抱歉。”

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如同冰冷的喪鐘,接連敲響。

沈硯舟握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書桌后。父親沈國昌依舊蜷縮在椅子里,對外界的天翻地覆似乎毫無知覺,只是沉浸在自我的痛苦深淵中,嘴里反復念叨著破碎的詞語:“蟲……繭……阿遠……債……”

沈硯舟的目光從崩潰的父親身上移開,落在書桌上那匹布滿污漬蟲眼、象征著災難源頭的雙宮繭錦緞,又掠過那張凝固了虛假笑容的舊照片,最后定格在手機屏幕上——顧晚晴那張沉靜中透著致命鋒芒的臉,以及那如同海嘯般要將瑞錦祥徹底淹沒的滔天輿論。

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顧晚晴的復仇,根本不留余地。她要的,從來就不只是“煙雨江南”的道歉和賠償。她要的是徹底摧毀瑞錦祥!用最殘酷的方式,將父親當年加諸于顧明遠身上的一切,連本帶利地討回來!她要把瑞錦祥的百年招牌,釘死在恥辱柱上!

“爸,”沈硯舟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他看著那個在痛苦中沉淪的老人,“你當年……到底為什么要那樣做?”

沈國昌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似乎終于被這句話拉回了一絲神智。他布滿淚痕的臉上,痛苦扭曲成一個極其復雜的表情,有悔恨,有恐懼,但最終,竟然浮現出一絲病態的、近乎偏執的瘋狂。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桌沿,青筋暴起,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為……為什么?”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兒子,那眼神空洞又駭人,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歇斯底里的執拗,聲音尖利而破碎:

“瑞錦祥……是沈家的根!是……是你爺爺……你太爺爺……幾代人的心血!它……它不能倒!不能倒在我手里!誰……誰想毀了它……誰……誰就得死!阿遠……阿遠他懂!他……他認了!他……他活該!”最后三個字,帶著一種扭曲的、自我催眠般的狠厲,嘶吼出來。

沈硯舟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被愧疚和執念徹底扭曲了的老人,再看向手機屏幕上顧晚晴那雙冰冷復仇的眼睛。二十年前的背叛與嫁禍,如同一顆早已埋下的惡種,如今終于結出了毀滅的果實。顧晚晴的刀,已經架在了瑞錦祥的脖子上。

而他的父親,那個一手埋下禍根的人,此刻卻在瘋狂的邊緣,喊著他犧牲的兄弟“活該”。

沈硯舟緩緩直起身,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而堅硬。窗外,秋雨敲打窗欞的聲音,密集得如同催命的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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