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了。

殿內的喧鬧像潮水般退去，留下些杯盤碰撞的細碎聲響。

世家子女們按著身份高低，陸陸續續地起身。身份高的先走，也有該留下的再與朋友們說幾句話，一切都循著不成文的規矩，妥帖又安靜。

姜珩飲完了杯中酒，起身先行了，傅箏也跟著站了起來。

姜珩伸手到腰間摸了摸，指尖碰到那半張面具的邊緣，順勢取出來，往臉上一覆。動作很輕，卻帶著常年累月養成的慣性，像是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這習慣是他打小就有的。他的父親姜族族長對他管得很是嚴格，總說身為姜家長子，事事都要拔尖，得是所有世家子弟的樣子。

他也確實做到了，識書、騎射、武藝，經論，包括謀略，沒一樣落于人后，年僅16歲已經被眾部下臣服，奉為四族下一任話事人。

可練劍哪有不疼的？五歲起他便練了拳腳，有時候被師父打了板子，或是跟人比劍受了傷，疼得忍不住齜牙咧嘴，偏父親總在旁邊盯著。

“強者不能把這些情緒和恐懼擺在臉上。”

幼時，父親不止一次這樣對他說，眼神沉得像深潭，“喜怒哀樂都掛著，旁人便摸清了你的心思，這成了什么樣子？”

他那時候年紀小，疼了癢了藏不住，只能偷偷找個沒人的地方抹眼淚

后來母親看不下去了，就尋了一個小小的半張面具給他戴上。下半張臉遮著，哪怕疼得抿了嘴，別人也瞧不見。

日子久了，面具換了一個又一個，雖然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但摘下來反而覺得不自在，連帶著平日里也常戴著，成了旁人眼里一道特別的風景。

姜珩起身，身形挺拔，往殿外走去，步子不快不慢，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從容。傅箏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兩人一前一后，很快就過了門檻。

寰姬剛才正無聊的盯著茶盞里的殘葉，聽見動靜抬頭時，只瞥見兩人即將消失在殿門后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目光追著那方向望了望，心里忽然一陣發揪——這個姜珩的背影，還有他走路的樣子，怎么這么眼熟？

不是那種泛泛的熟悉。三天前在溪邊，她也見過他一次，但那時他騎著馬，雖也氣度不凡，卻沒讓她產生這種感覺。

現在不一樣。寰姬盯著他離去的方向，背影在殿外燭燈的光暈里明明滅滅。這種熟悉感像是浸了水的棉絮，一點點漲起來，塞滿了心口。

肯定是在哪里見過的，不止一次。

寰姬皺著眉想，腦子里像有團亂麻。

難不成是長兄的親近好友？不會。聽聞長兄成婚時便相邀姜族，姜族并未來客，而這姜珩從年齡上看便更不可能與長兄更早些時候熟識了。

可其他地方，寰姬少有去過。她努力回想，卻怎么也抓不住具體的影子，只覺得那身形、那走路時肩膀微動的弧度，都像是刻在記憶里的，一看到就覺得親近。

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是箬溪夫人和幾位貴婦起身了。她們笑著說著話，準備告辭。

“幺妹，幺妹...寰姬，發什么愣呢？'箬溪夫人回頭看著她，用眼神不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該回府了。”

“嗯。”寰姬應了一聲，連忙收回思緒，也跟著站起來，理了理裙擺，跟上她們的腳步。

走過殿門時，她又忍不住往外面看了看。夜色已經濃了，廊下的燈籠照著石板路，空蕩蕩的，哪里還有姜珩的影子。

風從外面吹進來，帶著點涼意。她攏了攏衣襟，跟著人群往宮外走。腦子里還在轉，到底是在哪里見過他？那種熟悉感太強烈了，不像是憑空來的。

或許，等下次再見到，能看仔細些？她想著，腳下跟著眾人的步子，一步步走出了門。

外面的馬車已經候著了，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混著遠處的更聲，在夜里慢慢散開。這里離澤煜的大公子府并不遠，轉了三兩路口便到了。

剛進自己的小院，寰姬就見五娘站在石榴樹下，手里攥著個藍布包，影子被廊下的燈籠拉得老長。

“五娘怎么在這兒等？你教我的龜甲術......我用起來還有些不流暢。”

她看著五娘的包裹，以為是要教她新的東西。倒不是她不愿意學，只是怕五娘對自己期望太高，自己笨拙讓長兄失望。

她把披風解下來遞給阿茵，腳步沒停就往石桌那邊去。五娘的臉色瞧著有些沉喜不定，不像是尋常來教習的樣子。

“不不不，今日不談這些。”

五娘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一攤古籍擺在了桌面上，發出悶悶的響。

“老奴查到了些事，關于天池山的。”她將梨花木穩穩輕輕地靠在石桌上，雙手翻著那些書，對寰姬說：

“那地方很早很早前發過炎山沸涌。”

寰姬剛要轉身回屋換件輕便衣裳，聽見這話猛地頓住腳，帶起點細塵，不解的問：“山火燎？”

“與山火燎不同”，五娘解釋著，快速翻閱著古籍，用手指點著其中一頁說：“這上面描述的是'山火噴薄，赤焰沖天'”。

“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天災啊”，寰姬疑惑著。

“是的，所以之前的書冊記載，只說是山火，老奴只有在這本古籍上面翻到些不同，只是著者未曾聽過，剛看到時也不知有幾分可信。但有這幾本內容佐證，再加上少姬您的夢中境遇，老奴想，應是可信的。”

寰姬盯著那幾行字：

【非雷之聲，乃沉郁如地脈翻涌之轟鳴。自天池山深處滾出，貼地四撞。初，人不以為意，皆謂山崩。及見赤煙柱——非尋常山火黑煙，乃帶金紅火星、滾滾上騰之焰氣，直沖霄漢，染半壁天如燒鐵。】

她只覺得寥寥幾句太少，便抬頭看向五娘：“仔細說說。”

五娘翻開最上面那本，指著幾行模糊的字跡：“老奴在藏書閣翻了三天，才找到這些。都說天池山靈秀，其實是那場火噴出來的。”

“這些編冊上是講那場噴發之前的事，但本本皆不全，且字跡有些不清了，只能看懂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