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三日一休。最后一日散學后,姜陽應同窗之邀,一起去最香居賞劍舞。
舞者是個白白凈凈的青年,不算高也不算瘦,長相有些稚嫩,說話還口吃,與姜陽想象中肆意瀟灑的劍客形象相去甚遠。
本以為又要浪費一晚上的時間,不想鼓點一起劍一抬,那舞者就像神仙上了身一般,在臺上飛起來了。
原本人聲嘈雜的酒樓登時安靜下來,好一會,才有回過神的酒客撫掌高呼:
“好!真是好!”
這一吆喝,如投石入林,激起一陣掌聲,白花花的銀錢紙幣從四面八方往臺上丟,就著細密的鼓點聲,叮呤哐啷的響成一片。
那舞者理也不理,神色專注,身姿飄渺,衣袂翩然,手中長劍翻飛,張弛有度,似是生了魂一般。
姜陽托著腮,看得兩眼發直,直到一曲舞罷,才后知后覺地去問一起來的同窗:“他叫什么來著?”
同窗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宋思隱”三個字:“……這個。”
“……”
不管人還是名字,都透著股讀書人的書卷氣。可方才的劍舞又確實精彩,真是……奇妙。
若換作以前的姜陽,無論如何都要去結識一番的。但眼下,千頭萬緒縈繞心間,實在提不起精神,也不想再多事了。
姜陽點點頭:“……好名字。”
“多謝郡主。”
旁邊一道生澀的聲音橫插進來,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姜陽回頭,正與那舞者打了個照面。
對方上前,雙手抱劍朝姜陽一拜:
“久聞郡主大名,今日得見郡主,實乃宋某之幸。”
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口吃,他這句話說得極慢,幾乎一字一頓。姜陽聽著有趣,朝他笑:“閣下年紀輕輕,就舞得一手好劍,想來下了不少功夫。”
“是,在下五歲起隨父親學劍……苦練十余載,小有所成。今日能得貴人賞識,值得。”
“……”
姜陽從腰上解下一塊玉佩,遞在他面前:“今日沒帶什么值錢物件,這是西域進貢來的暖玉,也算奇貨可居,便贈于你了。”
宋思隱看都沒看,擺手拒絕:“在下并非此意,而是……而是……”
他躊躇幾番,才小心道:“在下愿跟隨郡主,忠于郡主,今后這劍,只舞給郡主一個人看……還請郡主應允。”
——越往后說,越沒底氣,到最后,幾乎沒了聲音。
他說得貴人賞識時,姜陽早就猜到了后面的走向。但玉京城多得是這般妄圖一步登天之人,姜陽見怪不怪,只將那玉放在桌邊,溫和道:“閣下如此功夫,不該埋沒于我等庸人之下,還是好好練功,博個更明亮的前程為好。”
說完,也不等宋思隱回復,她就起身,與同窗告別:“夜深了,各位盡興。”
眾人紛紛離席拜別,姜陽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直到喧鬧聲被遠遠甩開,她才停下腳步。
李竹笙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試探道:“郡主,回府么?”
“嗯。”
不出意外,母親又不在,姜陽本就郁郁的心愈發煩悶了。
沐浴更衣后滿屋子逛了一圈,她終于找到了癥結所在。
于是招來女官:“備車,去燕王府。”
深夜突襲,易晏毫無防備,一身素衣睡眼朦朧地來迎客:“……郡主這是?”
“為什么答應赴師嫣的生辰宴?”
很顯然,對方并不知情,皺著眉不解地反問:“什么生辰宴?”
“師嫣說,她的生辰宴只請了你一人,你答應赴宴……是也不是?”
“……郡主許是弄錯了,我不知情。”
“……”
二人各執一詞,姜陽更相信易晏。她點點頭:“好,打擾了,告辭。”
重新沐浴更衣,躺回床上,連被子都比前幾日輕了幾分。姜陽摳著手指琢磨,明日要不要去找師嫣對質,把這幾日受的氣都撒回去。
罷了罷了,橫豎師嫣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好了。
可若真放她一馬,日后她變本加厲,又該如何……
正想得起勁,一陣有節奏的篤篤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瞪著耳朵聽了聽,才發現是有人在叩窗楹。姜陽思忖片刻,覺得世上應該不存在這么禮貌的小毛賊,于是起床,打開了窗戶。
來人披星戴月,一身濕漉漉的草木香氣,臉上沒什么表情,朝她伸手:“出去走走?”
“走!”
也不顧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里衣,姜陽攥著他的手指,借力爬上窗臺。易晏脫下外袍裹在她身上,抱小孩一樣將她抱了出來。
姜陽嚇唬他:“我現在喊一聲,你就完了。”
對方毫不在意:“不會完,你的暗衛在師家,巡邏的府衛已經走遠了。”
“……有備而來?”
“一時起興。”
“是因為被我吵醒么?”
“嗯……喝酒嗎?”
“喝!”
二人一拍即合,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便抱著酒壇子蹲在了屋頂上。
夜空晴朗,半輪彎月也照樣明亮。姜陽舉起酒壇猛灌一大口,轉頭問易晏:“為何要來找我喝酒?你也有煩心事么?”
易晏看著遠方出神,聞言搖頭:“不是。”
“那是……單純的想念我?”
“……算是。”
沒想到他這么坦然就承認了,姜陽一時愣住,又灌了自己好幾口酒,才道:“可我這幾日一直以為,你要另擇去處了。”
易晏收回視線,看向姜陽已經有些發紅的臉頰,自嘲地笑笑:“怎么會……我的命都在郡主手里。”
“那,倘若當初,我沒有下毒,你是不是,就會選擇旁人?”
“沒有倘若。”
說不清為什么,姜陽有些失望。她抱著酒壇子發了會兒呆,又打起精神來:“你說得對,沒有倘若。”
雖已到了四月,夜里的風仍是冷的,高處尤甚。易晏放下手里的酒,幫旁邊已經微醺的姑娘把衣服裹好,提醒她:“少喝點,明日醒來會頭疼。”
“我知道,”姜陽看他一眼,又望向遠處,“以前,我偷喝父親釀的楊梅酒,甜甜的,一點酒味兒都沒有,可喝完一睜眼,就到兩日后了。”
“……”
“你呢?你怎么知道宿醉后會頭疼?你也有很煩心,需要借酒澆愁的時候么?”
“每個人都會有煩心的時候,”易晏再次伸手過來,將她披在身上的外袍裹緊,“但我知道宿醉后頭疼,是因為在醫書上讀過。”
“醫書?你還會讀醫書嗎?”
“既不入仕,又不能做個閑散農夫,歲月漫漫,總得有點消遣。”
“消遣?”一身辛辣酒味的姑娘毫無預兆地湊過來,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壓著聲音道,“這個,我最擅長了。”
說著,她大手一揮,將掖好的外袍又扯開了一角:“今后成了婚,我帶你日日消遣!”
再再再次將衣服裹緊后,易晏輕嘆一聲:“你醉了。”
“我沒醉!”
“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那去我府上。”
“我不……”
話說一半,姜陽猛地反應過來:“等等!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