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城粗糙的城墻在烈日下投下短促而堅硬的影子,巨大的鵝卵石縫隙間填充著粘土和碎石,散發著新筑的生澀氣息。城內,排水主渠的雛形已深深嵌入泥土,溝底鋪上了碎石,兩側用粗木樁加固。公共醫館的幾間土坯茅屋也已立起,屋頂覆蓋著新編的草席。雖然簡陋,但一種頑強扎根的秩序感,正在這片曾經的荒灘上艱難地生長。空氣中混雜著汗味、新木的清香、熬煮草藥的苦澀以及夯土的塵土氣息。
然而,這脆弱的秩序,卻難以穿透更遠處鄉村根深蒂固的迷霧。
距離青石城二十余里的張家集,此刻正籠罩在一種近乎狂熱的壓抑氣氛中。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樹下,人頭攢動,擠滿了面色惶恐的村民。槐樹枝椏上掛滿了褪色的、寫著“有求必應”、“風調雨順”的破舊布幡,在燥熱無風的正午無力地耷拉著。樹下一個臨時搭建的木臺上,鋪著刺眼的紅布。臺上,一個穿著半舊不新、繡著古怪水紋法袍的干瘦老者,便是方圓幾十里聲名赫赫的“河神使者”——張法師。他稀疏的山羊胡微微抖動,三角眼半開半闔,手中一柄桃木劍虛指著前方空地上一尊粗糙的泥塑河神像,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忽高忽低,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詭秘腔調。
臺子正前方,擺放著三只巨大的木斗。村民們排著長隊,或扛著半袋粟米,或挎著幾串銅錢,或捧著幾只瘦弱的雞鴨,臉上混雜著敬畏、恐懼和割肉般的痛苦,依次將手中那點可憐的活命糧、血汗錢投入木斗之中。每一份“獻祭”落入斗中,旁邊一個穿著黑衣、面無表情的漢子便用尖銳的嗓音高唱:“信眾獻粟,河神賜福——斗滿一升!”另一個同樣打扮的漢子則手持毛筆,在一本厚厚的賬簿上飛快地記錄著。
木斗旁,立著一桿巨大的、秤桿油光發亮的木秤。每當一只木斗被各種糧食和財物堆滿,黑衣漢子便吆喝一聲,便有另外兩人吃力地將沉重的木斗抬起,掛上巨大的秤鉤。秤砣在秤桿上滑動,發出吱呀的摩擦聲,最終會停在某個刻度的末端。張法師便會適時地睜開三角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諭意味:“河神明鑒!此斗獻祭,足量虔心!賜爾等三日無災!”村民們便如蒙大赦般松一口氣,臉上擠出一點卑微的慶幸。
林默、王石頭和孫木匠三人,混雜在人群邊緣。他們是來張家集想用青石城新燒的木炭換些鹽巴的,卻撞上了這“盛況”。王石頭看得兩眼冒火,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壓低了聲音怒道:“這幫吸血的畜生!瞧瞧那些米,都陳得發霉了!還有那秤……石頭都瞧出不對勁了!”他指著那桿巨大的木秤,“那秤砣滑溜得……不對勁!”
孫木匠瞇著眼,盯著那秤桿和秤砣的連接處,又看了看每次稱量時秤砣滑動的位置,眉頭緊鎖,低聲道:“不止秤砣……那秤桿的刻度,怕也有鬼。每次稱量,斗都堆得冒尖了,秤砣卻滑不到頭,總要差那么一星半點,然后那法師就說‘足量虔心’……邪門!”
林默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冷靜地掃過整個流程:村民獻祭的物品如何投入木斗,木斗堆滿的形狀和高度,黑衣漢子如何高唱“斗滿一升”,抬斗上秤的動作,秤砣滑動的軌跡和最終停留的位置,張法師宣判的時機和語調……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海中迅速分解、定格、重組。
他注意到,那些投入木斗的糧食,顆粒大小不一,堆疊得極其蓬松,甚至有村民故意將癟谷抖落在最上面充數。而每次稱量前,黑衣漢子總會“不經意”地用腳輕輕碰一下承托木斗的架子,架子微微晃動,堆得蓬松冒尖的糧食便向下塌陷一些。秤砣滑動的軌跡看似自然,但每次都在離那象征著“足量”的最終刻度差著幾乎恒定的一小段距離時停住。
“斗滿一升?”林默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彎腰,從地上隨手抓起一把散落的沙土,走到人群外圍一塊相對平整的泥地上。在周圍村民茫然不解甚至帶著一絲驚懼(怕他觸怒河神)的目光中,他用手指在沙土上飛快地劃拉起來。
沒有算籌,沙土為紙,手指為筆。他首先畫了一個極其規整的方框,代表一只標準木斗的內部容積。旁邊標注尺寸:長、寬、高。手指停頓,心算體積。
接著,他畫出一堆粟米的形狀。手指在沙土上快速點戳,模擬不同大小顆粒的隨機堆積狀態,估算其堆疊后的空隙率(孔隙度)。這需要極強的空間想象和基于經驗的估算能力。他回憶起在青石城漚肥時觀察各種谷物、草木堆積的經驗。
然后,他開始計算。一個標準斗的容積是固定的(V)。粟米堆入后的實際體積,是斗的容積乘以(1 -孔隙率)。但實際稱量時,糧食堆疊蓬松(孔隙率極大,設為P1),稱前被晃動塌陷(孔隙率減小為P2)。那么,兩次狀態下的糧食實際質量雖然沒變,但占據的體積卻變了!塌陷后,糧食體積縮小,堆不到斗口,本該顯得“不滿”。但村民獻祭時,糧食是堆到冒尖才被算作“斗滿一升”的(此時體積為V *(1 +超出部分比例)),而塌陷后,體積變為 V *(1 +超出部分比例)*(1 - P1)/(1 - P2)。這個塌陷后的體積,顯然小于標準斗的容積V!而張法師的手下,正是利用塌陷后糧食體積的“視覺不足”和秤砣的刻意不到位,制造了“足量”的假象!
林默的手指在沙土上快速移動,留下一串串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符號和數字。他估算的孔隙率變化值(P1到P2的差值)被代入,計算結果清晰地顯示:即使糧食堆到冒尖(超過標準斗體積),經過故意塌陷后,其體積也會縮水到明顯小于標準斗容積!而這時稱量,本該顯示重量不足,但巨大的木秤被做了手腳(秤砣灌鉛或秤桿刻度不均),秤砣永遠滑不到“足量”的位置,反而停在一個看似“差一點”的位置,再由張法師宣布“足量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