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曬場上，王石頭他們點燃的濃煙依舊升騰，頑強地抵御著蝗群的侵襲。雖然部分田地受損，但核心的麥田和珍貴的“番麥”試驗田，在濃煙和人力撲打下，總算保住了大半。

然而，林默的心并未放松片刻。他站在剛剛挖出的、最大的那口井旁，看著渾濁的水在淺塘里慢慢沉淀。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官道的方向。那灰黑色的人潮，如同緩慢移動的陰影，在視野盡頭的地平線上，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流民饑餓的眼神，如同無形的針，隔著遙遠的距離，刺得他脊背發寒。

井水，暫時穩住了本村的陣腳，驅散了部分蝗蟲。但這剛剛掘出的、渾濁的泉眼，這用命拼出來的小小生機，能否承載起遠方那片絕望焦土涌來的、如同潮水般的饑渴？

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沾滿泥漿的掌心。井水在淺塘里泛起渾濁的漣漪，倒映著烈日，也倒映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凝重與決絕。

渾濁的井水在臨時挖掘的蓄水淺塘里艱難地沉淀著，泛著土黃的色澤。這來之不易的水源，如同幾根孱弱的稻草，勉強維系著村莊在旱魃與蝗災夾縫中的喘息。然而，那根繃緊的稻草，終究沒能承受住來自地平線另一端的重壓。

灰黑色的潮水，裹挾著令人窒息的絕望與塵土，漫過了官道的最后一道坡坎，涌到了村口。不再是模糊的蟻群，而是真真切切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張張被饑餓和烈日扭曲的面孔，深陷的眼窩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衣衫褈縷，形銷骨立，赤腳踩在滾燙的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印和嗆人的黃塵。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汗酸、塵土和傷口潰爛的腐臭氣味。他們停在村外那片被曬得發白的空地上，如同一群沉默的幽靈，密密麻麻，無聲地注視著村中那幾口冒著濕氣的井，以及井邊守衛著的、手持鋤鎬眼神警惕的本村青壯。那目光，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刺得人皮膚發麻，心頭沉甸甸的墜著鉛塊。

死寂。只有熱風卷過枯草的沙沙聲，和流民群中偶爾響起的、孩童有氣無力的微弱啼哭。

“水……給口水吧……”一個干瘦如柴的老婦人，抱著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突然撲倒在地，枯枝般的手伸向村口的方向，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

“滾開！都滾開！”王石頭赤著上身，肌肉虬結的胳膊上青筋暴起，他揮舞著一把鐵鍬，擋在通往水井的路口，雙目圓睜，因恐懼和憤怒而充血，“我們自己還不夠喝！滾回你們的地方去！”他身后的青壯們，雖然沉默，但緊握鋤鎬的手指關節都捏得發白，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不善。李老爹站在人群后，渾濁的眼睛看著那些餓得脫了形的孩童，嘴唇哆嗦著，最終卻只是重重嘆了口氣，別過臉去。同情是一回事，但眼瞅著剛剛保住的一點家底就要被蜂擁而來的流民分食殆盡，恐懼壓倒了憐憫。

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崩裂，引發瘋狂的踩踏和哄搶。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流民群中踉蹌著沖出，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干裂的嘴唇烏紫，眼窩深陷。他似乎想沖向村口那口水井旁臨時架起的、盛著過濾后凈水的大木桶，卻因極度虛弱，幾步之后便一頭栽倒在滾燙的地面上，激起一小蓬塵土，一動不動。

死寂被瞬間打破！流民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騷動。

“讓開！”一聲斷喝，壓過了所有嘈雜。

林默分開擋在身前的王石頭等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他沒有看那些虎視眈眈的本村青壯，也沒有看騷動不安的流民，目光只鎖定在那倒地不起的孩子身上。他蹲下身，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極其微弱。隨即，他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腰間那個用葫蘆做成的水壺——里面裝著的是他一天份額、剛剛沉淀好的凈水——小心翼翼地托起孩子的頭，將清涼的水，一點點滴入那干裂烏紫的嘴唇。

清水浸潤。片刻，那孩子如同枯苗逢雨，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至極的呻吟，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

這個簡單的動作，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炸在所有人心中。流民群中絕望的目光里，驟然燃起了一絲微弱的、難以置信的希望之火。而本村青壯們緊繃的敵意，也如同被戳破的氣球，泄開了一道縫隙，眼神復雜地看著那個蹲在地上、清瘦卻異常堅定的背影。

林默將水壺里剩下的水盡數喂給孩子，然后站起身，目光掃過黑壓壓的流民，也掃過身后神情各異的村民。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灼熱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

“水，有。糧，不多。但活路，是人趟出來的！”

他指向村外那片被烈日炙烤、荒蕪已久的廣闊河灘地，那里亂石嶙峋，荊棘叢生，一直延伸到遠處山腳下：“看清楚了！那里，不是良田，是荒地！是亂石灘！但地下有水脈，我們挖得出來！地上能起屋，能開田！”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想活命的，留下來！有力氣的，拿起鋤頭、鐵鎬，跟我去開荒！去挖渠！去壘石筑墻！以工換糧，以力換水！婦孺老弱，去采野菜，編草席，燒水做飯！只要肯干，這片荒地，就是活命的根基！我林默，與諸位共擔此難！”

死寂。只有熱風呼嘯。

流民群中，一個滿臉風霜、骨架粗大的漢子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默，嘶聲吼道：“當真？！有活干，就給糧給水？！”

“當真！”林默斬釘截鐵，“今日起，凡參與開荒、挖渠、筑墻者，按勞計分！憑分領糧取水！童叟無欺！”

“干了！”那漢子猛地一捶自己干癟的胸膛，發出沉悶的響聲，“反正也是個死！不如拼一把！算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