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漚的黑肥如同墨玉膏脂，深深融入了蘇醒的泥土。林默院墻邊那塊小小的“試驗田”里，麥苗與豆苗在精心設計的間隙間舒展著深綠的生機，幾行剛探頭的“番麥”嫩芽也帶著倔強的姿態挺立著，貪婪地汲取著黑肥的滋養。山坡上，筒車永不停歇的嘩嘩聲，將清冽的河水送入新開的溝渠，浸潤著曾經干渴的旱田，泥土在陽光下蒸騰出濕潤的、飽含希望的氣息。一種壓抑不住的、對豐收的期盼，隨著春風在村子上空彌漫。
然而，這溫煦的春風里，卻悄然裹挾起一絲異樣的燥熱，日頭一日毒過一日。
林默站在孫木匠那間堆滿木料、彌漫著松脂和桐油氣味的工棚里。光線透過棚頂的縫隙，形成幾道光柱，塵埃在其中無聲飛舞。他面前的長條木案上，靜靜躺著一架通體黝黑、線條冷硬流暢的器物——一架已然成型的鋼臂弩。弩臂由反復鍛打、淬煉的精鋼構成，呈現出一種沉凝的烏光；弩身是硬木與鐵件巧妙榫合，打磨得光滑無比；那根用浸油牛筋和蠶絲混合絞纏而成的弩弦，繃得筆直，蘊含著令人心悸的爆發力。旁邊散落著幾支打磨得極其鋒銳、帶著三棱倒刺的弩箭，箭頭閃著幽冷的寒芒。
孫木匠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觸感，輕輕撫過弩臂冰冷的表面，溝壑縱橫的臉上混合著疲憊與巨大的滿足：“成了，林先生。按您給的圖樣，試了七次弦，換了三回鋼料，這力道……足夠洞穿百步外的三層熟牛皮！”他拿起一支弩箭，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那冷硬的箭簇，“這箭頭……真是狠辣。”
林默的目光沒有離開那具鋼弩。它凝聚著孫木匠數月的心血，也寄托著他內心一份深藏的隱憂——關于邊境的動蕩，關于那些日益猖獗的盜匪傳聞。他伸出手指，輕輕搭在冰冷的弩機上，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鐵腥味的安定感。這力量，本該是用來守護身后這片剛剛萌發生機的土地。
“辛苦了，孫叔。”林默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此物……暫且深藏，非到萬不得已，不可示人。”
孫木匠鄭重地點點頭，眼中閃過理解的光芒。兩人合力，將這具凝聚著兇悍力量與深沉心思的鋼弩，小心地拆解開來，部件用油布層層包裹，藏進了工棚角落一個不起眼的、覆滿刨花和木屑的地窖之中。刨花重新覆蓋上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可當林默推開工棚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撲面而來的不再是松脂的清香，而是一股滾燙的、帶著塵土味道的熱浪。天，藍得刺眼，一絲云也沒有，毒辣的陽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無情地炙烤著大地。遠處田野里，前幾天還油亮濕潤的泥土，竟已肉眼可見地泛起了灰白，新生的麥苗和“番麥”秧子，葉片邊緣開始卷曲、發蔫。筒車提水的嘩嘩聲依舊在響，但那引水渠里的水流，卻明顯細弱了許多，甚至能看到渠底裸露的、被曬得發燙的鵝卵石。
燥熱的風卷起地上的浮塵，打著旋兒撲在臉上，帶著令人窒息的干渴。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這鬼天爺……”孫木匠抹了把額頭上瞬間沁出的汗珠，憂心忡忡地望向遠處的山巒，“再這么曬下去，河怕是要見底了。”
林默沒有言語，快步登上村后的小土坡。極目遠眺，視線越過本縣青黃交錯的田野，投向更遠處那片與鄰縣接壤的地界。那里的景象，讓他的心猛地一沉。目力所及之處，大地一片焦黃！如同被巨大的火焰燎過，不見絲毫綠意。河流干涸，裸露出猙獰龜裂的河床，如同大地絕望的傷口。幾株枯死的老樹立在焦土上，扭曲的枝椏絕望地伸向無情的蒼穹，像是燒焦的骨骸。
更令人心悸的，是視野盡頭那條通往本縣的官道上，如同被驚動的蟻群，正緩緩蠕動著一片灰黑色的人潮！扶老攜幼，衣衫襤褸，腳步踉蹌而沉重，帶著一種被災難驅趕的麻木與絕望，正向著這方尚存一絲水汽的土地涌來。
旱魃橫行，赤地千里。流民，來了！
與此同時，另一種災難的預兆也悄然降臨。不知從何處開始，田野間，山坡上，那些稀疏的草叢里，開始出現一些蹦跳的、暗黃色的小點。起初零星，很快便匯聚成片，發出沙沙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啃噬聲。蝗蟲！如同嗅到了死亡盛宴的氣息，正從四面八方瘋狂地匯聚而來，貪婪地撲向田地里那些尚在頑強抵抗旱魔的、珍貴的綠色秧苗！
“蝗蟲！起蝗蟲了！”驚恐的呼喊聲撕裂了村莊上空沉悶的空氣，帶著末日般的絕望。
王石頭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揮舞著綁了破布的竹竿沖進自家麥田，瘋狂地抽打著那些正在啃食麥苗的蝗蟲。竹竿落下，激起一片暗黃色的碎屑，但更多的蝗蟲悍不畏死地落下，啃噬的速度遠超他撲打的速度。麥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殘缺、枯黃。
“打不完……打不完啊！”王石頭絕望地嘶吼著，汗水混著淚水流進他干裂的嘴角。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坡上的林默，那目光里充滿了被災難逼到絕境的瘋狂與求助。
林默站在坡頂，勁風卷起他青布短衫的下擺，獵獵作響。腳下的土地滾燙，遠處是焦土流民，近處是肆虐的蝗蟲，頭頂是毒辣的、仿佛要將一切水分徹底榨干的烈日。他深吸一口氣，那灼熱的空氣燙得肺腑生疼。目光掃過村中惶恐無措的人群，掃過李老爹佝僂絕望的背影，掃過王石頭在蝗群中徒勞揮舞的身影，最后落在那片剛剛因筒車引水而顯出幾分生機的田野。
鋼弩的冰冷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指尖，但它此刻守護不了這片干渴的土地。